“一年前,大楚皇帝的妹妹妙和公主大病,需一味药引救急,那便是只在冥落谷出现过的冥落花。我三才剑宗分天、地、人三才,天下皆知,唯有地才剑宗先祖所创【生息绝灵阵】可勉强抵抗谷中的阴气。大楚皇帝遂命人告知宗主,以望可遣人入谷,寻得此花。此代地才剑宗弟子唯有我与师尊习得此阵,师尊年事已高,遂由我主阵,入谷寻花。”
“此阵繁琐,需准备良多,楚沧铭自拜入我门下以来,凡我诸事皆是由他辅阵,彼时他刚入登命,命基未稳,我曾劝他留在门中,稳固命元,而他却一意要求要随我入谷。我只当他是顾念我的安危,未曾多想。谁料在进入谷中百余里时,他突然发狂,连杀同行的三十余位同门,阵眼被杀,大阵已然崩溃,但是此子不知为何不受冥落谷阴气影响,我与师尊师伯苦苦支撑,终是不敌谷中煞气,最后时刻,师尊以星辰灌顶之法为我打开一条通路,自己却命陨谷中。”
“我醒来已是三日之后,江湖上已经传开是我欺师灭祖。宗中本有观命之术,可辨言语真伪,但我不知此子时如何以命线骗过了诸位长老,做实了我的罪名。之后我颠沛流离,在一处山村中偶然遇到一个孩子,天生九窍。那时我万念俱灰,身负重创却只想报仇雪恨,走投无路我便想要借阵法以这孩子为媒介,修复窍穴。”
“师尊灌顶给我的那颗星辰将要进入正位,今日便是冲窍的最好时机,但他是个好孩子,我最后还是下不去手。我以为自己已经七情断绝,是这孩子又给我了最后一点慰藉,足够了,已经足够了。如今因为我的踌躇,避毒山庄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万山也因我进退维谷,我必须了结这个过错。我死不足惜,但这孩子不能受我牵连。所以我想拜托你,代我照顾这孩子长大,我会用阵法将他们拖住,谷外现在人多眼杂,你将这孩子放在山脚下我布置的一处洞穴中,之后你再次进入幻阵,装作迷失其中,对现状一无所知。下月便是你湍澜宗入门典,一切事了后你将他偷偷带回去,收下做个外门弟子,不准他显露九窍,不准他争武斗狠,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
白令方最后以近乎于祈求的方式看着穆莹。
而穆莹听罢,皱着眉头,似惑似悲,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真的很不会撒谎,是那个孽障欺师灭祖,我信你,你要报仇雪恨,我也理解,但你仍然对我有所保留,你如何逃出冥落谷,又因何碰巧遇见那孩子,而那孩子又为何刚好九窍通透,你皆是草草略过。冥落谷的阴气连引燃天星都能隔断,你的师尊又如何灌顶给你?况且当时那逆子为何不受冥落谷阴气影响?为何仅凭一个观命之术你就认命销声匿迹?你哪怕让我与万山作保,三才剑宗仍有斡旋的余地,到时再对你行观命之法,至少可以洗脱自己的嫌疑,都不至于现在被人非议唾骂,坐实携宝藏匿的恶名,有太多太多的疑点你都没有说清楚,你没了师门,你还有我,有万山,难道我们也不可相信吗?现在你只要求我将这孩子带走,你可知山外山内,有几位秉穹几位星尊皆在寻你,你要做何打算?一死了之吗?这就是你想到的不牵连我们的好方法?”
穆莹的话语似是质问又似是委屈,白令方的眼眸微颤,默声不答。
“你知道我一定会答应你的请求,你知道的,白令方,但至少我可以换来一个知情的权利,对吗?我想去了解,我需要去了解,我,万山,我们愿意去了解,你懂我的意思吗?”
白令方痛苦地垂下眼睑,二人间沉默下来。
“你有苦衷?”穆莹问道。
白令方没有反应。
“你有不能说的苦衷。”
穆莹抽丝剥茧般一字一句问着。
“是冥落谷的问题?”
“冥落谷里有什么?”
“你发现了什么?”
“你不能告诉别人,你怕会有性命之忧?”
“知道的人都会有性命之忧?”
“是一件天大的祸事,避毒山庄也解决不了。”
“四圣灵府?大楚周家?摘星阁?”
“你是在冥落谷发现这孩子的对吗?”
“够了!”白令方怔怔望向她。
“是那孩子带你出来的?”
穆莹恍若未闻,仍自顾自说着,白令方眼神出现一丝慌乱。
“你在冥落谷还发现了什么?摘星阁为什么牵涉其中?四圣灵府、封傀山在寻你,摘星阁也在寻你,包括诚王也牵涉进来,他们在找的是这个孩子吗?你到底······”
“穆莹。”
严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追问,白令方疲惫的说道:
“不用猜了,我明白告诉你,他们要的是我,没人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他或许本不应该存在这世上,但你猜得对,确实是因他,我才能从谷中活着出来。此番我并不知道你要来,让你带这孩子离去也只是临时起意。直至昨日我都一门心思想要杀他,他已经受了很多苦,你若是实在为难,我只拜托你将孩子带到庄内,交给万山,他此刻正在幻阵之中,醒后自知如何处理,而你要远离此地是非,之后也不要追根寻底,你只要知道,牵涉过深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面对突然冷漠下来的白令方,穆莹心中一阵难言的苦涩。
“抱歉,我只是······”刚刚说完白令方已有些后悔,想要再说些什么补救一下,却不知从何谈起,此刻他面露煎熬,而这时阵盘的突然震动,打破两人之间的僵持。
眼见最下方九枚皓方石中的五枚同时出现裂纹,白令方双眼微眯,随即手势翻飞,他没想到阵这么快就要破了,即便如此低估了自己境界的下跌,还是让他措手不及。
“你不能出现在这了,现在,走,孩子在后方屋内,你带下山,至少帮我交给万山,拜托了!”
“我不能眼睁睁看你死在这里。”
“我不会死的,你放心,他们不是来杀我的,否则怎么会只有秉穹呢!此地我已事先预备叠阵,足够拖住时间等你回来了,快走!”
白令方声音愈加迫切,穆莹寻不得他法,眼看阵石震颤,她最后只得纠结地看了一眼白令方:
“记住你说的,别死。”
随即她不再迟疑,身形一闪,进入屋内将仍然在昏睡中的三千抱起,向山下掠去。
就在穆莹离开玉竹林之时,五枚皓方石轰然破碎,紧接着第六枚皓方石也开始出现裂纹——又有人要冲出幻阵了。
第六枚是谁?来不及白令方多想,随着那枚皓方石的彻底碎裂,一道霞光从竹屋中闪出,那是被白令方提前留下来的,三千的落霞玉。
几息之后,破空之声呼啸而至,几道身影踏入这片静谧的玉竹林。
一具骇人的骨骸首先坠地,它双手撑地,从两只狰狞骨臂上密密麻麻蔓延下一片黑色甲虫,窸窸窣窣铺满周边的竹林。
金盛九等人现出身形,望着端坐在阵盘后的白令方,他似笑非笑,一字一句开口:
“终于见面了,白令方。”
白令方并未接话,视线在三人之间扫了一圈。
“狗东西,破阵整的挺好,还藏着什么赶紧掏出来,别耽误时间。”
封启云显然没什么好脸色,他在阵中就被迫祭出了骨傀,这让他肉疼的同时又有些丢脸,先一个生死境和他打的有来有回,又被个登命境算计其中,他现在心中正压着一团火无处发泄。
白令方仍然没有理会,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那位生死星尊上,垂眼,宽鼻,一副再普通不过的样貌,给他的熟悉之感觉却无比的强烈。
冥落谷的气息,他暗道。
杜若明也看向这边,目光平静。
突然他开口说道:
“孩子呢?”
白令方一惊,他瞬间想到的是三千,但又瞬间被他否决。
稍一思忖,回道:
“我并未见到你的摘星令。”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那女孩在进入阵法后就失去了气息,这也让他也感到蹊跷,只是当时的情况已无暇顾及。
他着重点出了摘星令,期望从对方回答中得到更明确的信息。
谁料杜若明听罢便不再言语,只是表情居然放松了下来。
本是续命之物不知所踪,他却这般如释重负,这让白令方心中那抹隐隐的不安更浓。
金盛九只当这星尊顾念自己的摘星令,继续开口道:
“白令方,第一次见你还是在二十六前的五宗大比上,你风头无两,踩着我四圣灵府的后辈拔得头筹,那时的你刚入登命,我也刚入登命,现在的你仍然是登命,我却已是秉穹,真是世事无常,冥落谷的煞气不好熬吧。”
他看着白令方的命线惋惜着:
“我们也不为难你,你欺师灭祖,已经犯了宗门大忌,我等此番前来,与三才剑宗同仇敌忾,将你擒回,是为赎你的罪孽,顺天应道,还望你不要一错再错,落得无法收场。”
“我记得你。”白令方出声。
“哦?”
“我多年前杀的那位秉穹好像和你师出同门吧?是叫金盛三吧?我听说他是当时金甲殿的副殿主,但被我杀了,这好事后来便落到你头上了,这么说我们确是有一段渊源。”
“何止是渊源,这么算那简直是有恩了,金盛三本就压我一头,被你杀了之后,我才有机会一路从谷主坐到如今的副殿主。但是气运这个东西来了谁还能说不要吗?挡不住的就得接住,接不住就要付出代价。你白令方不也有大气运吗?但是你没有接住,才落得如今这步田地不是。”
“你又怎知我这是大气运,怎知我接没接住?”
金盛九笑笑没有接这句话,转而说道:
“你在冥落谷的事,到现在还是沸沸扬扬,谁也不知道你在其中得到了什么至宝。世间琳琅奇珍,本是有德者居之,该你的你拿了,是福,不该你的你硬拿,是祸。想来能让你做出那等凶事的肯定并非凡品,这一年你东逃西窜,境界不升反落,你难道还没意识到吗?那就不该是你的,再冥顽不灵,只会落得身死道消。你这般暴殄天物,就不觉得于心有愧?”
“殿主这番气运之论当真让我醍醐灌顶,不如你我二人进屋中雅叙,你这般好奇,我这件冲窍的宝物定要与你细细道来。”
“若是这般宝贝,那怪不得要找你的旧友分享了,这避毒山庄最精气劲之道,你能投奔这里也是找对窝了。那庄主想来也是待你不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留你在这里。”
“哈哈哈,那庄主人可好,年轻时我只是三言两语,便套出来他宗门密道。人的名,树的影,这避毒山庄的名头确实好用,即便是你们也得掂量掂量来触这个眉头不是?这漫山的玉竹林真是让我好生受用,不如你也留下来,跟我共同参悟参悟。”
“白令方,我知道你仗着阵法觉得有恃无恐,以前你能跨境斩秉穹,靠的是多年的阵石积累和凝阶登命的实力,但如今你一个山穷水尽的青阶登命,我实在想不出你还有何种心情在这说笑。念在旧情,我已仁至义尽,你若再负隅顽抗,只会让天下皆知避毒山庄将你包庇藏匿,陷友如此,还望你能有点自知之明。”
气氛逐渐降温,封启云全程没有打断金盛九与对方的闲谈,他知道这是老金惯用的套路,在与对方的交谈中,金甲虫群早已深入地下将对方包围,好一击毙敌。
地底的甲虫群们一步步聚拢包围圈,试探找出附近可能存在的阵眼,但是一无所获。
很快圈中只剩下白令方与他身后的那一间竹屋。
金盛九也随着虫群,慢慢向前移动脚步。
白令方抬头看向天空,阳光明媚,一如很多个寻常的日子那般洒在这山顶的玉竹林之上,竹节柔光点点,但却没有了风,没有了虫鸣。
不知三千那孩子雕刻小剑的本领学的怎么样了,他突然想着。
他也在拖时间,为下山的穆莹,为屋中的阵法,为天上的命星。
“我都欺师灭祖了,还怕陷友不义?能参透至宝,鸠占鹊巢又如何!”
“不过有句话我觉得你说的很对,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白令方的目光下移到眼前的阵盘之上,慢慢开口:“我要早明白就好了。”
阔野般的天空中,一颗肉眼无法触及的星辰,正缓缓移动到玉竹峰顶。
金盛九心中不安腾起,抬手一枚虫箭直击白令方面前的阵盘。
“老封!”
话音未落,封启云十指拱起,猛的一拽,那具骨傀身形瞬间暴动,从后脊抽出一杆骨枪直奔白令方面门。
白令方面色不改,单手翻转阵盘虚空一拧,最上方中央那把蛇鳞小剑流星般嵌入地面,嗡鸣骤起,以蛇鳞小剑为中心由地面向外散布密密麻麻的光丝,光丝连接的终点是周边密密麻麻的玉竹!
霎时,山顶所有的玉竹同时破碎!
不,不是破碎,是分解,那每一根玉竹是已经提前被雕成几十根没有剑格的长剑后,又嵌在一起组成!
唰唰唰唰唰唰唰唰!
此时的山顶,分解后那至少上万柄玉竹剑受到剑心的指引,便如一股股流动的玉蛇,电光般狰狞地流转起来。
“金盛九,你宗门下我杀了一个副殿主,何妨再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