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顺着窗棂往下淌，在窗台上积起小小的水洼。裴砚川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姿挺拔如旧，只是闭目养神时，眉宇间难掩疲惫。
他守了整整一夜，没敢合眼，只在天光微亮时浅寐片刻，耳尖却始终留意着床上的动静。
昭未眠睡得极不安稳，眉头几乎没舒展过，嘴里时不时溢出细碎的梦呓，像是又回到了那个阴暗的仓库。
每当这时，裴砚川便会伸手，用指腹轻轻抚平她蹙起的眉心，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蝶梦。
指尖触到她微凉的皮肤，总能感觉到她细微的颤抖，那颤抖像根针，轻轻扎在他心上。
凌晨时分，他召来贴身护卫，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昨日之事，谁敢向外透露半个字，军法处置。尤其是……仓库里的细节，烂在肚子里。”
护卫们肃然领命，退下时脚步轻得像猫。守在门外的诗穗听见这话，哭得更凶了，用帕子死死捂着嘴，才没发出声音。
她知道，将军是在护着公主的名声——这等事若是传出去，对金枝玉叶的长公主而言，比杀了她还难受。
天光大亮时，昭未眠终于缓缓睁开眼。宿醉般的钝痛还在太阳穴盘旋，她怔怔地望了会儿帐顶绣着的流云纹，才慢慢转头，撞进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眸里。
裴砚川不知何时换了个姿势，正靠在床头的栏杆上，玄色衣袍的领口有些凌乱，下巴上冒出了淡淡的青色胡茬，却丝毫不显狼狈，反倒添了几分烟火气。
他显然是被她的动静弄醒的，见她醒了，眼底掠过一丝松快，随即起身：“醒了？”
昭未眠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忽然想起昨夜抓着他不放的样子，脸颊瞬间烧了起来，连忙别开目光，声音还有些沙哑：“你……守了一夜？”
“嗯。”裴砚川没否认，起身倒了杯温水，递到她唇边，“喝点水，润润嗓子。”
温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暖意。昭未眠避开他的手，自己捧着杯子小口喝着，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手腕上。
那里还留着一圈浅浅的红痕，是昨夜被她抓太紧留下的。她的心轻轻缩了一下，放下杯子时，指尖微微发颤。
“眼睛还红着。”裴砚川的目光落在她红肿的眼尾，顿了顿，语气放平缓了些，“诗穗备了些清粥，吃完我们就启程回京。”
昭未眠没应声，只是掀开被子想下床，腿却软得厉害，刚站起就踉跄了一下。
裴砚川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掌心贴在她腰后，隔着薄薄的寝衣，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
“我自己能行。”她低声道，想挣开他的手，却被他扶得更稳。
“地上滑。”他只淡淡说了三个字，扶着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铜镜里映出她的模样——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眼下的朱砂痣被泪水泡得格外红，嘴唇干裂，确实憔悴得厉害。
诗穗端着水盆进来，看见这一幕，眼圈又红了，刚要跪下请罪，就被裴砚川用眼色制止了。他接过诗穗手里的帕子，浸了温水，递给昭未眠：“擦擦脸吧。”
昭未眠接过帕子，指尖触到温热的布料，忽然想起昨夜他替自己擦脸的样子，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她低着头，用帕子盖住脸，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有后怕，有委屈，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
“那些人……”她犹豫了很久，还是问出了口，声音细若蚊蚋，“怎么处置了？”
“按律当斩，但念其家人确有冤情，已奏请陛下，改为终身流放，永不回京。”裴砚川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笃定，“至于那个带头的，查明他父亲确是战死的英烈，罪不及死者，已命人厚葬其父。”
昭未眠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没再说话。铜镜里，她的倒影旁，映出裴砚川站在身后的身影，挺拔如松，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替她挡住了所有风雨。
诗穗替她绾发时，手指都在抖，好不容易才将玉簪插稳。昭未眠望着镜中恢复了几分气色的自己，忽然轻声道：“诗穗，昨日之事，不怪你。”
诗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公主……”
“好了。”裴砚川适时开口，打断了这伤感的气氛，“该启程了。”
昭未眠站起身，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裴砚川。他正弯腰，捡起地上那枚碎裂的玉镯——那是她母后送的及笄礼，如今碎成了几瓣。
他小心地将碎片拢在手心，用帕子包好，放进自己的袖袋里。
“还留着吗？”她轻声问。
“嗯。”他抬眸看她，目光沉静，“回京后，找最好的工匠，或许能修好。”
昭未眠没再说什么，只是先一步走出了房门。阳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暖意，却驱不散心底那点残存的阴霾。
可当她听见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时，又莫名地安定下来。
马车驶离客栈时，她掀开帘角，看见裴砚川骑在马上，护在马车左侧。风掀起他的衣袍，露出腰间那柄熟悉的佩剑，剑穗随着马蹄声轻轻晃动。
“诗穗，”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说……他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诗穗愣了愣，随即摇头：“公主才不没用！您在粥棚里救了那么多百姓，昨日若不是您……”她没再说下去，却红了眼眶，“将军心里，定是敬着公主的。”
昭未眠没说话，只是将帘角攥得更紧了些。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平稳的声响，像极了昨夜他守在床边时，那沉稳的呼吸声。
她知道，有些东西，从他掀开外袍罩住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一样了。
回京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只是这一次，她不再盼着快点到，反倒希望这路能长些，再长些。
至少，能多看看身边那道始终守护着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