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从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
苏攸晚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座充满腐朽与死亡气息的藏书阁。冰冷的秋雨打在脸上,才让她从“景宸府·暗鳞卫”那狰狞徽记带来的窒息感中,稍稍抽离一丝清明。
那本薄薄的死亡笔记,被她用油纸层层包裹,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紧紧捂在怀中,紧贴着怦怦狂跳的心脏。每一步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都感觉身后有无形的、毒蛇般的目光在窥伺。萧景宸…这个名字,连同那扭曲的墨龙徽记,已化作巨大的阴影,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比这连绵的秋雨更令人窒息。
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开阔的、有光的地方,来驱散这几乎要将她吞噬的阴冷。也需要一点时间,一点空间,来消化这惊天的秘密,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应对。那暗鳞卫的存在,像一把悬在萧玄弈头顶的利刃,随时可能落下。而她,史书判定的短命炮灰,真的能撼动这早已布下的杀局吗?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的脚步转向了王府深处那片开阔的御花园。雨势渐小,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朦胧的纱幕,笼罩着园中凋零的花木和波光粼粼的锦鲤池。
池边,几个小宫女正小心翼翼地撒着鱼食,引得色彩斑斓的锦鲤争相浮出水面,搅碎一池倒影。
苏攸晚在离她们稍远的临水轩榭中坐下。冰冷的石凳让她打了个激灵,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思绪冷静了几分。她将怀中那烫手山芋般的油纸包更深地藏进袖袋,指尖触及袖袋里另一个小硬物——那是她之前随手揣进去的一小包鱼食,原本打算喂喂锦鲤解闷的。
此刻,看着池中那些为了几粒鱼食便挤作一团、无知无觉的锦鲤,她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这深宅大院,这皇权倾轧,何尝不是另一个巨大的鱼池?她和萧玄弈,甚至萧景宸,都不过是池中争食的鱼,只不过有的鱼,长出了毒牙,瞄准了同类的咽喉。
“争吧,抢吧,蠢鱼。”她低声咕哝,带着一种发泄似的刻薄,随手从袖袋里拈起几粒鱼食。她并没有像宫女们那样靠近池边撒食,而是背靠着轩榭的朱漆柱子,目光扫过池面,最终落在一尾离岸较远、体型硕大的金红色锦鲤身上。那鱼优哉游哉,仿佛对近在咫尺的食物争夺不屑一顾。
“呵,还挺清高?”苏攸晚挑了挑眉,现代学霸骨子里那点不服输的劲儿被莫名挑了起来。她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鱼食颗粒,目光在池岸、目标锦鲤、以及它浮出水面的位置之间来回测量。
抛物线运动。初速度。重力加速度。落点计算。
这些冰冷的物理公式,此刻成了她对抗心中恐惧和烦躁的唯一武器。她需要思考,需要计算,需要将全部心神投入到这看似无聊的“投喂”中去,才能暂时屏蔽掉“暗鳞卫”和“萧玄弈必死”的血色诅咒。
她的眼神变得专注,周遭的雨声、宫女的低语仿佛都远去了。心中默念:
设投掷点高度为h(约与池岸齐平,忽略不计)。
目标点距离池岸水平距离s(目测约一丈半,合现代约4.5米)。
鱼食颗粒质量小,空气阻力可忽略。
理想抛物线轨迹,落点需恰好在那金红锦鲤张嘴可及的水面位置。
她微微侧身,调整手臂的角度,指尖捏着那几粒鱼食,如同握着最精密的仪器。手臂划出一个流畅而稳定的弧度,手腕轻轻一抖——
“嗖!”
几粒微小的鱼食,在细密的雨丝中划出一道近乎完美的抛物线!它们精准地避开了岸边争抢的鱼群,越过水面,不偏不倚,正正落在那尾金红锦鲤微微张开的上方水面!
“啵~”轻微的入水声。
那金红锦鲤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本能地一张嘴,轻松地将那几粒“天降美食”吞入腹中。它摆了摆华丽的尾鳍,依旧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仿佛这精准的投喂是理所当然。
“哼,y = ax�0�5+ bx + c,搞定。”苏攸晚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属于学霸的得意弧度,低声自语。这小小的成功,像一束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笼罩心头的浓重阴霾。至少,在物理定律面前,一切是可控的,是可以计算的。这让她找回了一丝掌控感。
她似乎找到了某种奇特的解压方式。一不做二不休,她又拈起几粒鱼食,目光锁定了另一尾游弋在池心、同样显得“不合群”的银白色锦鲤。
“距离更远…空气湿度增加会影响阻力…初始角度需要再调整5度左右…”她全神贯注,再次抬起手臂。
就在她凝神屏息,即将再次投出那蕴含了牛顿定律的“科学鱼食”时,一个低沉而隐含不悦的嗓音,如同冰珠落玉盘,自身后响起,瞬间击碎了轩榭中她营造出的那点“科学结界”:
“爱妃好雅兴。杖伤未愈,便在此处钻研…喂鱼之道?”
苏攸晚手臂一僵,指尖的鱼食差点掉落。她猛地回头。
只见萧玄弈身披一件墨色暗银纹的大氅,脸色还带着几分失血后的苍白,正负手立在轩榭入口处。秋雨打湿了他肩头些许绒毛,更衬得他眉目如画,却也如覆寒霜。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或许还有对她“不务正业”(在他眼中)的不赞同。
他显然已经站了一会儿,将她刚才那番“精准打击”的举动尽收眼底。
苏攸晚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狂跳起来,比发现死亡笔记时更甚。一半是被抓包的窘迫,另一半则是袖袋里那本笔记带来的巨大压力——眼前这个“护妻狂魔”的性命,正被他的亲兄弟用最恶毒的方式觊觎着!
她迅速收敛了脸上的那点得意,努力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只是指尖的冰凉泄露了她的紧张:“殿…殿下?您怎么出来了?太医不是让您静养吗?”她下意识地将还捏着鱼食的手往身后藏了藏。
萧玄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缓步走近。他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和微湿的鬓角,最后停留在她藏着鱼食的手上。
“本王若再静养下去,”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苏攸晚心头一紧,“怕是连王府里的锦鲤,都要被爱妃用些…奇技淫巧,喂成精了。”
“奇技淫巧?”苏攸晚一听这四个字,现代灵魂里的“科学怼人”属性瞬间被点燃,压过了恐惧和心虚。她忘了藏手,也忘了袖袋里的危险物证,梗着脖子反驳道:“殿下此言差矣!这哪里是奇技淫巧?这是科学!是经过精确计算的抛物线定理!是物体在重力作用下的理想运动轨迹!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她越说越激动,小脸因为争辩而微微涨红,双眸亮得惊人,像两颗被点燃的星辰,全然没了刚才的惊惶,只剩下属于苏攸晚的、那种近乎执拗的自信光芒。她甚至下意识地用手指在空中虚虚画了一道弧线:“您看,只要掌握好初速度、角度、距离,考虑重力和空气阻力的影响,理论上我可以把鱼食投到池中任何一个指定位置!这比盲目撒食高效精准多了!”
萧玄弈看着她这副振振有词、眼中闪着光、仿佛在捍卫什么神圣信仰的模样,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笼罩周身的寒意似乎悄然散去了一丝。他见过她在宗室长老面前引经据典的锋芒,见过她设计“火锅”时的灵动,却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鲜活地为一个“喂鱼技巧”据理力争。
“哦?”他拖长了尾音,带着一丝玩味,目光掠过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鼻尖(那上面似乎还沾了点点不知何时蹭上的、细微的…辣椒末?),又扫向池中那条刚被精准投喂、正悠闲摆尾的金红锦鲤。“如此说来,爱妃这‘抛物线定理’,倒是一门克敌制胜、喂鱼于无形的绝学了?”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苏攸晚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揶揄。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脸颊顿时更热,底气也泄了大半,小声嘟囔道:“也…也不是不能克敌…至少对付几条不听话的笨鱼绰绰有余…”
看着她瞬间从炸毛小兽变成心虚鹌鹑的模样,萧玄弈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抓不住。他伸出手,却不是指向池子,而是直接探向她藏在身后的、那只还捏着鱼食的手。
苏攸晚一惊,下意识地想躲,手腕却已被他微凉的手指轻轻扣住。
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拿来。”他言简意赅。
“什…什么?”苏攸晚心提到了嗓子眼,袖袋里的笔记仿佛瞬间变得滚烫!他要搜身?他发现什么了?
“鱼食。”萧玄弈的目光落在她紧攥的拳头上,语气带着一丝无奈,“此物虽小,爱妃这般‘钻研’下去,本王怕这满池锦鲤,明日便要撑死在爱妃的‘定理’之下了。”
原来只是要鱼食…苏攸晚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几乎虚脱。她连忙摊开手心,几粒被捏得有些变形的鱼食可怜兮兮地躺在那里。
萧玄弈面无表情地伸出另一只手,将她掌心的鱼食尽数扫入自己手中。他的指尖不经意划过她的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酥麻的痒意。
苏攸晚触电般缩回手,脸上红晕更深。
萧玄弈却仿若未觉,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鱼食,目光投向池中,淡淡道:“喂鱼,贵在心境平和,顺其自然。爱妃这般…精于算计,反倒失了闲趣。”他随手将鱼食均匀地撒向池中近处,立刻引来一群锦鲤欢腾争抢,水花四溅。
看着那群毫无“科学素养”的蠢鱼欢快地抢食,再对比自己刚才费尽心思的“精准打击”,苏攸晚撇了撇嘴,小声嘀咕:“…这叫资源优化配置,效率最大化…殿下您这是典型的经验主义,缺乏理论指导…”
“嗯?”萧玄弈微微侧首,目光扫来。
苏攸晚立刻闭嘴,眼观鼻鼻观心,假装研究轩榭柱子上的雕花。
雨丝依旧缠绵。池中锦鲤的喧嚣与轩榭内的短暂寂静形成微妙对比。萧玄弈负手而立,望着雨幕,不知在想些什么。苏攸晚则心神不宁,袖袋里的笔记像一块寒冰,时刻提醒着她近在咫尺的巨大危机。她偷偷抬眼,看向身旁男人挺拔却依旧透着几分伤后虚弱的背影。
那个用血写就的“死”字,再次狰狞地浮现在眼前。
她必须告诉他!必须尽快!
但,不是在这里。不是在随时可能有耳目、有暗鳞卫窥探的御花园。她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殿下…”她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萧玄弈闻声回头。
“雨大了…您的伤…”苏攸晚迎上他深邃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只是纯粹的关切,“…我们…回房吧?妾身…有事想禀报殿下。”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凝重。
萧玄弈凝视着她瞬间变得严肃而紧张的小脸,眼中那点残存的揶揄彻底消散。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平静外表下极力压抑的惊涛骇浪——那绝不仅仅是因为被他抓到了“科学喂鱼”的把柄。藏书阁?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将大氅拢紧了些:“也好。”
他率先转身,向轩榭外走去。苏攸晚深吸一口气,快步跟上,袖中的手死死攥紧了那个油纸包。冰冷的墨龙徽记硌着她的掌心,也硌着她的心。
回廊曲折,雨声淅沥。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行在深秋的寒意里。方才御花园中那点因“抛物线定理”而起的、短暂而奇异的轻松,早已荡然无存,被更沉重、更紧迫的阴云彻底取代。
那关乎生死的秘密,如同拉满的弓弦,即将离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