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杂着硫磺和血腥气的余韵,久久不散。苏攸晚躺在锦被中,脸色依旧苍白,但脖颈和手腕上那骇人的暗红色“血斑”已如潮水般褪去,只留下淡淡的、如同淤青般的痕迹。她闭着眼,呼吸均匀绵长,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十二个时辰,分秒不差。
在萧玄弈那双几乎要将床榻盯穿的、布满血丝的冰冷眼眸注视下,苏攸晚长长的睫羽终于如蝶翼般轻轻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初时带着迷蒙的水汽,如同笼罩薄雾的寒潭,随即迅速恢复清明,映出萧玄弈近在咫尺、紧绷如石雕的俊颜。
“殿下…”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感,却清晰地宣告着她的“复活”。
萧玄弈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黑暗风暴终于缓缓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失而复得的庆幸与后怕。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俯身,一把将人紧紧箍进怀里!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苏攸晚被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擂鼓般狂跳的心脏,以及那微微颤抖的、带着薄茧的手指。那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比任何言语都更震撼人心——十二时辰的地狱煎熬,他比她承受的更多。
“没事了…”苏攸晚艰难地抬起未被他禁锢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的后背,像安抚一头受惊的猛兽,“…计划,成功了第一步。”
萧玄弈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更用力地抱紧了她,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皮肤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确认。良久,他才慢慢松开她,坐直身体,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只有眼底深处残留的一丝猩红,昭示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春桃在水牢,”他声音低沉沙哑,“按计划,‘受刑不过’,招认是‘无意’中听信了府外游方郎中的谗言,说那番椒粉有驻颜奇效,才偷偷带来,失手酿成大祸。她家人…暗卫已循着她供出的线索去寻了。”
苏攸晚点点头,心中稍安。春桃的“招供”半真半假,既坐实了“意外中毒”的解释,洗脱了刻意谋害的嫌疑(这是萧玄弈雷霆手段下对外宣称的结果),又留下了“府外郎中”这个模糊的尾巴,足够萧景宸疑神疑鬼一阵子。只要暗卫能及时找到并救下春桃的家人,这颗棋子就还能用。
“王府封锁已解除,”萧玄弈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王妃福大命大,阎王不收’的消息也‘不经意’地传了出去。现在,就看那条毒蛇…信不信了。”他眼底寒光一闪。
苏攸晚知道,萧景宸疑心病极重,绝不会轻易相信。但“假死”的震撼和王府上下亲眼所见的“濒死惨状”,足以让他投鼠忌器,暂时不敢再轻举妄动。这便为他们争取了宝贵的喘息和布局时间。
接下来的日子,宁王府表面恢复了平静。萧玄弈明面上忙于政务,暗中则调动所有力量,一方面追查暗鳞卫的线索,另一方面严密监控三皇子府邸的动向。苏攸晚则安心“养病”,实则利用这段时间,一面调理因服用特殊药剂而有些虚弱的身体,一面继续鼓捣她的“火锅大业”和…一些“小发明”。
风波暂歇,宫中的帖子却不期而至——皇后娘娘在御花园梅林设“赏雪烹茶”雅集,特邀各府王妃、贵女赴宴。帖子特意提及,听闻宁王妃“大病初愈”,特请其散心解郁。
“鸿门宴。”苏攸晚看着那描金绘凤的帖子,下了定论。皇后是三皇子生母,这“关心”背后,有多少试探和恶意,不言而喻。
萧玄弈眉头紧锁:“称病推了便是。”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苏攸晚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况且,总得让人家亲眼看看,我这‘阎王不收’的人,是不是真的活蹦乱跳了?正好,也试试妾身新琢磨的…‘煮茶’法子。”
萧玄弈看着她眼中那熟悉的、属于“科学怼人”的光芒,沉默片刻,最终点头:“本王同去。”
御花园梅林,雪后初晴。红梅映雪,暗香浮动。亭台楼阁间,衣香鬓影,环佩叮咚。皇后端坐上首,雍容华贵,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笑意。永嘉郡主、柳尚书之女柳如烟等一众贵女环绕左右,言笑晏晏,目光却时不时飘向姗姗来迟的苏攸晚。
苏攸晚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袄裙,外罩一件银狐裘斗篷,脸色虽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行走间并无病态。她与萧玄弈并肩而来,姿态从容。萧玄弈一身玄色亲王常服,面容冷峻,气势迫人,无形中为她隔开了许多探究的目光。
“宁王妃可算来了,”皇后笑容温和,目光却如探针般在苏攸晚脸上扫过,“听闻前些日子受了惊吓,身子可大好了?本宫甚是挂念。”
“谢娘娘挂心,”苏攸晚盈盈一礼,声音平静,“托娘娘洪福,妾身已无大碍,只是虚惊一场。”她刻意用了“虚惊”二字。
“那就好,那就好。”皇后笑着点头,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她转向众人,“今日雪景甚美,本宫特意备下了上好的雪水和贡茶,诸位不妨一试这‘雪水煎茶’的雅趣。”
宫女们鱼贯而入,奉上精致的红泥小火炉、银丝炭、紫砂壶和一套套白玉茶具。贵女们纷纷优雅落座,开始按照传统繁琐的步骤煮水、温杯、投茶、冲泡…一时间茶香袅袅,笑语晏晏,一派风雅景象。
苏攸晚也分到了一套器具。她看着那烧得慢吞吞的小火炉和需要耐心等待的沸水,现代灵魂里的效率因子又开始蠢蠢欲动。而且,这亭子里虽然挡风,但炭火的热量有限,坐久了依旧有些寒意。
她的目光,落在了旁边一位贵女手持的一面精巧的、边缘打磨得极其光滑的凹面铜镜上。那贵女正用它映着雪景整理妆容。
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闪过脑海。
“永嘉姐姐这面铜镜,边缘弧度打磨得真是精巧。”苏攸晚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赞叹和好奇。
永嘉郡主正因上次火锅宴社死之事对苏攸晚恨得牙痒痒,此刻见她主动搭话,又提起自己的心爱之物,顿时警惕又带着一丝炫耀地扬起下巴:“那是自然,这可是南境贡品,整块黄铜精雕细琢而成。”
“如此精妙的凹面,不知聚光效果如何?”苏攸晚仿佛只是纯粹好奇,她站起身,走到亭子边缘阳光充足的地方,对永嘉郡主道,“可否借姐姐宝镜一观?”
众人都被这突兀的要求吸引了目光。永嘉郡主皱眉,但在皇后和众人面前也不好拒绝,只得狐疑地将铜镜递了过去。
苏攸晚接过铜镜,入手沉甸甸,凹面光滑如鉴。她仔细调整着铜镜的角度,让它正对着亭外雪地上方、穿透稀疏梅枝照射下来的一束明亮冬阳。
反射定律。凹面镜的聚光原理。焦点温度。
理科生的思维在高速运转。她小心翼翼地移动铜镜,寻找着那个能将所有光线汇聚于一点的精确位置。
亭内众人不明所以,只看着她对着阳光摆弄镜子,窃窃私语起来。
“宁王妃这是做什么?”
“莫不是病了一场,神智还有些…”
“拿着镜子对着雪地照,怪渗人的…”
永嘉郡主更是嗤笑一声:“王妃莫不是想用镜子把雪照化了煮茶?真是异想天开!”
就在这议论和嗤笑声中,苏攸晚的指尖稳稳地停住了。凹面铜镜的焦点,精准地落在了她小几上那只盛着清冽雪水的、敞口的薄胎白玉茶碗中心!
奇迹,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
只见那束被凹面铜镜汇聚的、明亮到刺眼的光斑,如同一个小小的、炽热的太阳,稳稳地落在白玉碗清澈的水面上!
几乎是在光斑落定的瞬间——
“滋啦!”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声响传出!
白玉碗中心那一点被光斑笼罩的雪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起了极其细微的、几乎透明的白色水汽!紧接着,一点、两点…细密的气泡开始从碗底中心迅速生成、变大、上升!
水,被聚焦的太阳光,加热了!并且开始…沸腾了!
“天啊!”
“水…水开了?!”
“那镜子…那镜子把水照开了?!”
亭内瞬间死寂!所有贵女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白玉碗中不断升腾的细小气泡和袅袅白汽!她们精心呵护的、引以为傲的“雪水煎茶”的优雅,在短短十几息内,被一面铜镜和一道阳光,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完成了!
这完全颠覆了她们的认知!
这…这根本不是风雅!这是…妖法?!
“妖…妖怪啊!”一个胆小的贵女最先反应过来,发出凄厉的尖叫,手中的白玉茶杯“啪”地摔在地上,粉碎!她惊恐地指着苏攸晚和她手中的铜镜,如同看到了最可怕的怪物!
“巫术!这是巫术!”永嘉郡主脸色煞白,尖叫着跳起来,连连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她用镜子引来了太阳真火!她是妖邪!快!快拿下她!”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在亭内蔓延!贵女们花容失色,尖叫连连,有的抱头躲闪,有的则惊恐地看向皇后。柳如烟也吓得小脸惨白,下意识地往人群后缩。
皇后脸上的雍容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她猛地一拍桌案:“苏攸晚!你竟敢在御前施展妖邪之术!来人!将这妖妇拿下!”
几个守在亭外的太监闻声,立刻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手中竟还拿着绳索和…一盆不知道哪里准备好的、散发着腥臊气的黑狗血!显然,这场“巫术”指控,早有预谋!
眼看太监就要扑到近前,那盆污秽的黑狗血也要兜头泼下——
“放肆!”
一声低沉如闷雷的怒喝,陡然炸响!
萧玄弈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挡在了苏攸晚身前!他玄色的衣袍无风自动,周身散发出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冰山,瞬间将冲上来的太监们冻僵在原地!那盆即将泼出的黑狗血,也硬生生顿在半空!
他冰冷的眸光如同万载寒冰,扫过惊慌失措的贵女,扫过脸色铁青的皇后,最终落在那些被定身般的太监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
“妖邪之术?巫术?”
他猛地抬手,指向亭外那依旧明媚的冬日阳光,又指向苏攸晚手中那面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的凹面铜镜,声音清晰而冷硬,如同在宣读律法:
“此乃天地至理!日光蕴含光热,凹镜聚光成点,光热汇聚,温度骤升,沸水煮茶,有何稀奇?!尔等愚昧无知,不识天地造化之功,反诬良善为妖邪!简直可笑至极!”
他一把夺过苏攸晚手中的铜镜,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大步走到亭边另一处阳光充足之地。他学着苏攸晚的样子,精准地调整铜镜角度,将汇聚的光斑稳稳投射在石桌上一片刚落下的、带着寒霜的梅花花瓣上!
刺眼的光斑聚焦!
“噗!”
一声轻响!
那娇嫩的花瓣中心,瞬间被灼烧出一个焦黑的小洞!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看清楚了!”萧玄弈将铜镜掷于石桌之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慑人心!“此乃光热之力!乃自然之理!何来妖邪?!若再有人敢以此污蔑王妃,休怪本王…以‘诬告反坐’之罪论处!”
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亭内死一般寂静!只有那被灼焦的花瓣和袅袅青烟,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皇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永嘉郡主吓得瘫软在椅子上。柳如烟和其他贵女更是噤若寒蝉,看向苏攸晚的目光充满了敬畏和后怕。
苏攸晚站在萧玄弈身后,看着他挺拔如山岳般护在自己身前的背影,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令人心安的磅礴气势和那不容置疑的维护,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萧玄弈微微侧首。
苏攸晚从他身后走出,对着依旧惊魂未定的众人,尤其是脸色难看的皇后,展露出一个平静而略带疏离的微笑:
“娘娘,诸位姐妹,受惊了。殿下所言极是,此乃光热汇聚之理,并非什么奇技淫巧,更非巫术。若诸位有兴趣,改日妾身可细细讲解其中原理。今日扫了诸位雅兴,妾身身子也还有些不适,便先行告退了。”
说罢,她对着皇后微微一福,也不等皇后回应,便挽住萧玄弈的手臂,转身,在所有人复杂难言的目光注视下,从容不迫地离开了这片梅林。
阳光洒在他们并肩而行的背影上,将影子拉得很长。亭内,只余下一地狼藉的茶具、惊魂未定的贵女、脸色铁青的皇后,以及那面静静躺在石桌上、边缘还残留着灼痕的凹面铜镜。
一场精心策划的“巫术”构陷,在绝对的力量护持和不容置疑的“科学真理”面前,如同一个拙劣的笑话,轰然倒塌。
走出梅林,远离了那些令人窒息的目光,苏攸晚才轻轻舒了口气。她抬头看向身旁依旧冷着脸的男人,眼中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低声道:“殿下刚才…帅呆了。”
萧玄弈脚步微顿,低头看她,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一丝,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纵容。他紧了紧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
“比人心更可靠的,唯有天地至理。你很好。”
“下次…想煮茶,本王让人给你打一面更大的铜镜。”
苏攸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