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暗礁(1 / 1)

晋城的春天总带着点黏腻的潮湿,像一张浸了水的宣纸,洇开模糊的绿意。

空气里浮着柳絮和某种陈年尘埃混合的气息,钻进鼻腔,带着挥之不去的旧日霉味。

李氏集团大楼冰冷的玻璃幕墙切割着灰蒙蒙的天空,反射着城市模糊的倒影。

李想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黑檀木桌面冰冷的纹理。

那份关于“湖心居”项目的最终标书方案已经审阅完毕,每一个数字、每一条策略都如同精密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一起,透着冰冷的理性。

助理刚刚汇报完毕,关于纪氏最新动向的消息——无非是些故技重施的公关造势、对关键人物的“感情投资”,都在预料之中。

纪文远的手段,十年如一日,如同他脸上那张永远完美的面具。

桌面上的内线电话指示灯无声地亮起,闪烁着幽绿的光。

“李总,”

秘书的声音平稳无波,“战略投资部新调来的数据分析师沈薄青,关于‘湖心居’区域消费潜力建模的初步报告送来了,您是否现在过目?”

“拿进来。”李想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办公室门无声地滑开。

秘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边缘整齐的文件夹。

她身后,跟着一个身影。

李想的视线从文件夹上抬起,越过秘书的肩膀,落在那个人身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又被压缩成一个无声的瞬间。

她穿着李氏集团统一配发的深灰色职业套装,剪裁合体,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线条。

长发在脑后束成一个一丝不苟的低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白皙的脖颈。

脸上没有任何妆容的痕迹,眉眼寡淡,如同远山笼着薄雾,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

她微微垂着眼,视线落在秘书手中的文件夹上,双手自然垂在身侧,姿态安静得几乎融入背景。

只有那微微抿着的唇线,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疏离。

十年前槐树下那个沉默地捡拾落花、穿着洗得发白旧裙子的小小身影,在这一刻,被眼前这个穿着职业套装、如同精密仪器般冷静的女子强行重叠、聚焦。

沈薄青。

名字无声地滑过李想的脑海。爷爷在卑阳的邻居,林奶奶家那个同样沉默寡言的女孩,林奶奶去世后,便跟着爷爷奶奶长大。

爷爷奶奶相继过世后,关于她的消息便彻底断绝。

没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在李氏,在他的帝国里。

秘书将文件夹轻轻放在李想面前的桌角,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

“李总,这是沈分析师。”

她侧身让开一步,示意沈薄青上前。

沈薄青这才抬起眼。

她的目光很静,像两潭深秋的湖水,不起波澜,径直迎上李想的视线。

没有惊讶,没有局促,甚至没有一丝属于下属面对上位者时应有的敬畏或讨好。

那眼神平静得近乎漠然,只是在执行一项必要的工作程序,确认接收对象的存在。

琉璃般的眼珠对上深秋般的静水。

空气凝固了数秒。

巨大的落地窗外,灰蒙蒙的天光无声地流淌进来,勾勒着两人沉默的身影。

办公室里恒温空调的低鸣显得格外清晰。

“嗯。”

李想终于发出一个单音节的回应,打破了凝滞。

他的目光从沈薄青脸上移开,落在那份文件夹上,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秘书微微躬身,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空间瞬间变得空旷而逼仄。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秘书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但很快就被另一种气息覆盖——一种极其干净的、带着点清冽皂感的味道,若有若无,却异常清晰地从沈薄青的方向传来,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周遭的一切。

沈薄青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她似乎完全不在意这沉默带来的压力,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目光再次垂落,仿佛对脚下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纹路产生了兴趣。

她的侧脸线条在窗外灰白的天光映衬下,显得清晰而冷硬。

李想没有翻开文件夹。

他靠回宽大的皮椅背,椅背发出轻微的皮革摩擦声。他的视线再次投向沈海青,这一次,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审视。

“林婕妤。”

他开口,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却异常清晰。

没有用“沈薄青”这个新名字,而是直接点出了那个尘封在卑阳旧时光里的称呼。

沈薄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一张被无形的手指拨动的弓弦。

她抬起眼,再次看向李想。深秋般的湖水里,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快得难以捕捉,随即又恢复了深不见底的平静。

“李总,”

她的声音响起,音质清冽,如同玉石相击,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起伏,

“在公司,请叫我沈薄青。”

她的语气平直,陈述事实,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不容逾越的界限感。

李想琉璃般的眼珠里没有任何变化。

他看着她,仿佛在确认一件物品的标签。

“数据分析师,”

他淡淡地重复了一下她的职位,目光扫过她一丝不苟的灰色套装,“负责‘湖心居’?”

“是。”

沈薄青的回答简洁得如同电报编码。

“报告。”

李想的目光示意了一下桌角的文件夹。

沈薄青这才上前一步,动作流畅而克制,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她拿起那份文件夹,翻开,直接翻到核心结论页,将文件转向李想的方向,平放在桌面上,指尖在几个关键数据和图表上精准地点过。

“基于近五年晋城滨水区域商业体量、人流热力、消费结构及未来交通规划变量,”

她的语速平稳,吐字清晰,每一个词都像经过精密的打磨,毫无冗余,

“模型推演结果显示,纪氏‘文远资本’前期释放的‘高端奢侈品消费圈’定位存在显著高估风险。核心商圈辐射半径内,目标高净值人群实际密度低于其宣传预期23.7%。同时,忽略了对滨水休闲、社区配套型中端消费潜力的挖掘,该部分模型显示有37%的未饱和空间。”

她的指尖划过一行行冰冷的数字和复杂的曲线图,如同在解读一片沉默的密码。

“因此,建议我们方案在保留高端旗舰核心的同时,向下延伸,重点强化生活化、体验式中端业态组合,形成梯度覆盖,提高整体抗风险能力与聚客效能。”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情感色彩,只有纯粹的逻辑和冰冷的数字。

那双深秋般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报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弯安静的阴影,仿佛整个世界里只剩下这些数据和模型。

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力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形成一道无形的力场,将她与外界彻底隔开。

李想的目光落在她点出的数据和图表上,又缓缓移回她的脸上。她专注的侧脸在灰白天光下,线条显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感。

那些复杂的模型、精确的百分比,从她口中吐出,如同在念诵某种早已烂熟于心的真理。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逻辑世界里,外界的一切,包括眼前这位掌握着她职业命运的年轻总裁,都只是她推导过程中的背景噪音。

“依据?”

李想问,声音依旧平淡。

沈薄青似乎早有准备,指尖迅速翻动文件,精准地停留在附录的几页。

“数据来源:晋城统计局年度公报第三章第二节,商圈人流热力图数据抓取自‘天眼’平台开放API接口,置信区间95%;

消费结构样本取自我们市场部上季度进行的五千份有效问卷,覆盖时段为工作日及周末全天候;

交通变量系数引用市政规划局公示的《晋水东岸轨道交通2020远景规划(草案)》中权重分配模型……”

她语速极快,却异常清晰,每一个数据来源、每一个模型参数都信手拈来,精准无误,显示出一种可怕的掌控力。

李想没有再问。

他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沉浸在那片由数字和逻辑构筑的冰冷世界里。

她的专注,她的疏离,她那种对“喜欢的事物”,此刻无疑是这些数据和模型近乎偏执的投入感,与十年前槐树下那个沉默专注地捡拾落花的女孩,在某种冰冷的本质上,惊人地重合。

只是那时的专注是无声的,带着泥土和落花的脆弱气息;而此刻的专注,是锐利的,带着金属和代码的硬度。

办公室里只剩下沈薄青清冽平稳的叙述声和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落地窗外,一片灰蒙蒙的云缓缓飘过,光线暗了一瞬,又恢复原状。

沈薄青的汇报终于告一段落。

她合上文件夹,重新站直身体,双手自然垂落,目光再次平静地看向李想,等待他的指示。

仿佛刚才那长篇大论、逻辑缜密的推演,只是完成了一项再平常不过的例行公事。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氛围,像刚刚结束了一场无声的角力,空气中还残留着思维高速运转后留下的、冰冷的余韵。

李想的目光从文件夹上移开,再次落在沈薄青脸上。

琉璃般的眼珠深处,那片永恒的寂静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极微小的石子,漾开一圈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但表面上,他依旧平静无波。

“报告留下。”他淡淡地说。

“是,李总。”

沈薄青微微颔首,动作标准得如同尺子量过。

没有丝毫停留,她转身,朝着办公室门走去。

深灰色的职业套装包裹着她清瘦的背影,步伐平稳,没有丝毫犹豫或留恋。

像一道影子,无声地滑过光洁的地板。

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她的身影,也隔绝了那股清冽的皂感气息。

办公室里重新只剩下李想一人。

巨大的空间显得更加空旷,他依旧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桌角那份合拢的文件夹上。

封面上印着“湖心居项目区域消费潜力建模分析报告”,下面是署名:战略投资部,沈薄青。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文件夹封面。

那触感,让他无端地想起很久以前,指尖拂过的那片干枯槐花瓣的虚无触感。

落地窗外,晋城的天空依旧阴沉。

一滴冰冷的雨水,无声地打在巨大的玻璃幕墙上,蜿蜒滑落,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湿痕。

玻璃上,模糊地映出李想沉静的侧影,和他面前那份沉默的报告。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个清冽声音叙述数字时留下的、冰冷的余音。

城市的轮廓在雨幕中变得模糊,只有脚下那些冰冷的钢铁森林,依旧闪烁着永不疲倦的、疏离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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