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颂在青石城寻了家僻静的客店住下。房间不大,却窗明几净,窗外是一株老槐树,枝叶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他将书箱放在桌上,取出笔墨纸砚,又从箱底翻出师父留给他的那几本武学秘籍——先前他从未细看,如今却郑重地摊开在灯下。
烛光摇曳,映着书页上“气沉丹田”“力透指尖”的字样。江颂摩挲着泛黄的纸页,想起猛虎武馆那些汉子的模样,又想起燕玦利落的身手,以及鹿鸣镇百姓对“侠义”的朴素向往。这几日的见闻如潮水般涌来,在他脑海里冲撞、融合,渐渐凝成一个清晰的念头。
他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却迟迟没有落下。笔尖悬在纸上,映出他眼底的思索——师父曾说“文以载道”,可这“道”若没有“力”的护持,便只能困在书斋之中;燕玦说“与天斗其乐无穷”,可这“力”若没有“道”的指引,又与山贼的刀棍何异?
“文武……本就该是一体。”江颂喃喃自语,终于落下笔来。
首行写下“文武辩”三字,笔锋遒劲,竟有几分不同于往日的锐气。他想起在鹿鸣镇,老城主说“城主府的根基是护民安宁”,那护民的手段,既有律法条文的“文”,也有城防卫队的“武”;想起燕玦盗鹿角却不伤人,是“武”的手段里藏着“文”的底线;想起自己被山贼围困时,若非燕玦的“武”,怕是连论“文”的机会都没有了。
“文者,如舟楫,载道义以渡世;武者,如篙桨,破风浪以护舟。”他写下这句话时,手腕微微用力,墨色在纸上晕开,“无舟之桨,徒逞蛮力,终成祸水;无桨之舟,难抗惊涛,易遭倾覆。”
写到此处,他忽然停笔,走到窗边。月光洒在老槐树上,树影晃动如波涛。他想起猛虎武馆的络腮胡大汉,只知以武谋利,那是“无文之武”;又想起某些空谈义理的腐儒,见了强权便卑躬屈膝,那是“无武之文”。这两种人,都走了极端,终究成不了事。
“师父让我入世,不是让我做个只会诵经的和尚,也不是让我做个只知打杀的屠夫。”江颂望着天边的星辰,心中豁然开朗,“是要我在这红尘里,寻一条文能安身、武能立命,二者相辅相成的路。”
回到案前,他提笔继续书写。这次不再是抽象的议论,而是结合了亲身经历——写鹿鸣镇的风波,分析鹿泽的“文谋”与韦大力的“武守”如何缺一不可;写燕玦的“侠盗”行径,探讨“武”若有“义”为骨,便可跳出“盗”的窠臼;甚至写猛虎武馆的粗鄙,反思“武”若失了“礼”的约束,便与禽兽无异。
“所谓文武结合,并非让书生挥刀、武夫握笔。”他写道,“而是让书生知‘武’之威,不至于迂腐懦弱;让武夫明‘文’之理,不至于蛮横无忌。文者当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武者当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节。如此,方能称之为人中君子。”
窗外的月光渐渐西斜,烛芯结了灯花。江颂浑然不觉,只觉得胸中积蓄的思绪如泉涌般倾泻而出,笔锋时而沉稳如老松,时而锐利如剑锋。他不仅写文武的辩证,更构想如何推行——或许可以在乡学里加授基础拳脚,让孩童知强身健体之要;或许可以在武馆中设书案,让武夫读些圣贤书,明是非曲直之理。
天快亮时,江颂才放下笔。宣纸上已是密密麻麻的字迹,从“文武之本源”到“文武之践行”,再到“文武之教化”,竟已初具规模。他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望着这篇凝聚了心血的文稿,忽然想起师父常说的“经世致用”。原来所谓的“用”,并非一定要身居高位,著书立说,能让后来者少走些弯路,亦是一种“用”。
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文武相成,方为正道”八个字上。江颂将文稿仔细收好,放进书箱的最底层,与那些圣贤书并排放在一起。他知道,这本书或许一时难以被世人接受,甚至可能引来非议,但他必须写下去。
收拾行囊时,江颂特意将那几本武学秘籍放进了箱中。他未必会去练那飞檐走壁的功夫,但读一读,或许能更懂燕玦口中的“与天斗”,更懂韦大力沉默背后的坚守。
走出客店时,清晨的露水打湿了石阶。江颂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带着草木的清香。他不知道下一座城会遇到什么,也不知道手中的书稿何时能传遍天下,但他的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前路漫漫,他既是执笔的书生,也是寻路的行者。而这条文武相济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