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的小厮来得极准时,捧着锦盒站在侯府门廊下,脊背挺得笔直。
“劳烦通报,此盒需亲手交予安平侯府顾世子。”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郑重。
江闻铃站在抄手游廊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廊柱上的雕花。
他看着顾客州快步迎上去,打开盒子时,江闻铃几乎能数清他上扬的唇角弯了多少度。
表兄指尖拂过刺绣的纹路,动作轻得像触碰易碎的琉璃,连呼吸都放柔了:“这针脚……竟比画稿上的还灵动。”
那声音像根细针,顺着风扎进江闻铃心里。
什么时候,她也能在他心上绣上一幅锦绣山河。
“世子,侯爷叫您去书房。”郭阳传话道。
只听江闻铃“嗯”了一声,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在逃。
郭阳看着他的背影纳闷——往日里侯爷的书房堪比刑场,这位爷不是翻墙躲就是装病赖,今儿怎的如此干脆?
书房门敞着,成平侯正与玉柔夫人凑在一处看画。
檀香从铜炉里漫出来,混着夫人鬓边的珠兰香,倒比往日多了几分暖意。
江闻铃一看就知什么好事,刚要缩脚开溜,只听“砰”的一声,木棍砸在青砖地上的闷响钉住了他的脚步。
“跑什么?”成平侯把木棍往地上一顿,虎眼瞪得溜圆。
成平侯与玉柔夫人是对般配夫妻,惯会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
玉柔夫人笑着起身,牵住他的手往桌边带,语气温软:“闻铃来,看看这些姑娘的画像。挑个合眼缘的,娘替你安排相看。”
江闻铃瞥了眼桌上摊开的画轴,胭脂水粉的气息仿佛从纸上飘了出来。
江闻铃扯着笑,打开十几个画轴,假模假样地看起来。
“你两岁被拐,是爹娘没用,未能在儿时替你找个青梅相伴,否然,怎会出此下下策……”玉柔夫人说着,捂住手帕就泣不成声。
这着实把江闻铃吓个不轻,他抛开画轴就去扶起玉柔夫人,安慰道:“夫人……娘!不必如此自责,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每每说起这件事,家中都会陷入死寂,当时江家为扶持今圣掌权,得罪了不少人,可谁都没想到,他们会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动手。
江闻铃两岁被拐,八岁才被找到,也正因如此,江闻铃白日里尽管胡闹,可夜晚必须归家,十五年前,他就是在一个深夜被拐走的。
如今他四肢健全,平平安安地活到了十七岁。成平侯严厉,可玉柔夫人对他百般纵容,他自知对不起二老,可他也不喜欢被威胁。
他抱起那一大堆画像,挑眉笑笑:“我带回去看!有喜欢的,肯定告诉您!”
转身出门时,廊下的风卷着桃花香扑过来。
少时知道温照影喜欢桃花,哭闹着爹娘要种上一棵,如今,竟也长得这么高了。
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画,这些都不及相府那盏灯下,她低头刺绣时的侧影好看。
可这话,他没敢说。
他抱着一大堆画轴走出房门时,就见表哥迎面走来,与他擦肩而过,向成平侯问安:“客州叨扰姑父许久,方才爹娘来信,催促小侄尽快归家,特地前来拜谢姑父收留之情。”
江徐风与玉柔夫人对视一眼,随即笑起来:“既如此,路上多注意安全。”
江闻铃不可置信地看着顾客州,他还以为表哥会住一辈子呢,三年都住了,不差这一时半会吧?
“表哥!”江闻铃把画轴塞给郭阳,拍拍衣袖,“我送你。”
顾客州愣了一下,可江闻铃的眼神看着不像开玩笑,点头答应:“那就有劳闻铃了。”
送到门口,顾客州有许多东西要搬送,二人就站在成平侯府门口盯着,忽地,江闻铃自顾自开口:“表哥怎如此仓促想要回府?可是出了什么事?”
江闻铃心中有不祥的预兆,若说他多关心安平侯府,断是没有的,他的人生看似花红柳绿,实则不过成平侯府与相府。
顾客州听了这话,不免笑出声,解释道:“放宽心,先前借宿,不过是想借此多向先生拜习,你知道的,安平侯府地处较偏僻,实在不便。”
书呆子确实是这样的。江闻铃在心里想着,顾客州又冒出一句话,叫他心不安定。
“这次回府,是想向爹娘商量娶亲一事。”顾客州笑着,眼中尽是甜蜜,“我倾慕温小姐已久,昨日一睹真人,情难自禁,再有小姐赠绣品,我想求娶温小姐。”
江闻铃抬眸,又垂眸,似是不知应说什么,心中像是一块布料,被拧紧了又松开,满是抚不平的褶皱,别扭。
论年岁,顾客州年有二十,温照影恰是十九,极为合适。
论家世,安平侯府与相府,更是相宜。
两家都是文官出身,从上至下,几乎不可能有宗族反对,没准连圣上,都会撮合。
难怪顾客州如此着急回府,温照影正是待嫁的年华,此时不求娶,怕是会被别家捷足先登。
“表哥一路小心,切记让小厮报个平安。”他抬眼,见收拾得差不多了,急忙塞了句客套话噎住顾客州,自行离开。
怎么可以呢……她不会答应的。
江闻铃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无休止地敲着倒数钟声,马车启程的车轱辘声更是刺耳。
他使劲地揉搓头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眼眶好似进了沙子,有些想哭,他好像,再也不能把她当成温照影看了。
她会是温小姐,温夫人,甚至可能,是他的表嫂。
这样想,鼻尖就开始酸涩,他开始祈祷:“不要答应……不要答应……”
江闻铃借相看之名,把自己关在房里,对着那堆画像枯坐了一天。
次日清晨,相府。
晨光刚漫进窗棂时,温照影正对着铜镜梳理长发。
青禾端着铜盆进来,脚步比往日沉了些,欲言又止地绞着帕子。
“有话就说。”她从镜中瞥见侍女的神色,指尖缠着发带的动作没停。
“小姐,”青禾的声音压得极低,“方才管家来报,安平侯府遣人递了帖子,来说亲了。”
桃木梳卡在发间,温照影顿了顿,随即又继续往下梳。
乌发顺着梳齿滑落,像淌过一捧流水。
她早该想到的,昨日庆功宴上顾客州的姿态,本就带着几分不同寻常。
“父亲怎么说?”她的心淡淡的,本就不抱有期待。
“老爷让夫人来问您的意思。”青禾把帕子叠了又叠,“可谁都知道,这哪有小姐说话的份……”
温照影想起昨夜母亲灯下缝嫁衣的样子,针脚细密,却总在袖口处停一停——那是替她备的,只等哪家公子递了帖子,就能添上对方的姓氏。
“告诉母亲,我没意见。”她把发带系成规整的同心结,“顾世子品行端正,家世也合宜,父亲定会答应的。”
青禾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捧着铜盆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铜镜反射的微光,温照影指尖抚过镜沿的花纹,那是祖父当年给母亲挑的嫁妆,像在提醒她:
女儿家的婚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窗外传来喜鹊的叫声,清脆得有些刺耳。
她想起幼时听的戏文,说女儿家能得如意郎君是天大的福气,可戏文里没说,这“如意”二字,从来由不得自己选。
如果……如果能像江弟弟那样就好了,不用在意这些名声俗事。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按了下去。
铜镜里的人影静立着,像幅画好的仕女图,下一步该往哪走,早有墨线框定了。
此刻的成平侯府。
江闻铃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睡着,只隐隐约约听到前院的吵闹声,处处都说着“顾世子”“提亲”……
他用力撑开眼皮,勉强自己站起身来,往前院走去,才知昨日回去,安平侯府连夜准备聘礼,今日已经送到相府门口。
看来,安平侯对这桩婚事很满意,毕竟是侯爷,也算皇亲国戚,温相怎好拒绝?这桩婚事,八九不离十了。
江闻铃的步子很沉重,没了以往的任性洒脱,像变了个人似的,玉柔夫人说不上哪里不对,命厨子做了许多他爱吃的点心。
江闻铃把自己关在房门里,一口一口咽着干涩的糕点,每一口都是苦涩的。
“世子,温相同意和安平侯府联姻了,正准备向圣上奏请圣旨赐婚!”
“啪嗒!”江闻铃干涩泛红的眼眶滚下一滴泪,缓缓融入糕点中,他一口咽下,苦得皱眉。
他自嘲地笑了笑,如果,如果昨日把顾客州留住,是不是就不会……
如果昨日和爹娘说他心悦温照影,是不是就不会……
如果昨日温照影没有见到表哥,是不是就不会……
祈祷已经无用了,心中的不甘让他不断假设,不断自责,一遍遍地回忆造成一切的时间节点,他好想回到过去,改变这一切……
他从未想现在这般觉得日子如此难熬。
他是成平侯的儿子,成平侯手握西北兵权,温家是朝政根基,他不可能与她修成正果。
窗外的桃花落得又急了些,像在催他认清现实。
顾客州有二十岁的稳重,有安平侯府的文官背景,有与她相配的才情,连年岁都刚刚好。
他们站在一起,是世人眼中的璧人,是朝堂上的佳话。
而他呢?不过是个靠着纨绔名声,才能在她面前多待片刻的愣头青。
他嫉妒,嫉妒地发疯,凭什么他可以获得这么多相配的条件,这样如愿地娶她,这样轻易地将他的白月摘下?
渐渐的,天黑了。
江闻铃起身,他突然想去老地方走走了。
他挖了埋在侯府三年的桃花酿,抱着酒就翻墙出去了。
暮色浸过相府的青砖时,温照影换了身半旧的青布裙,小心推开后角门,踩着老旧的石板路,往巷深处走。
这条巷她走了十几年。
一想到日后要嫁去安平侯府,那处离京城有半日车程,心里便闷得发慌。
她在井台边站定,指尖抚过冰凉的石沿。
忽听身后“哗啦”一声,像是有人踢翻了墙角的竹筐,干枯的竹叶撒了满地。
温照影猛地回头,发上的素簪闪着微亮的光,她谨慎地拔下,生怕被认出。
月光正照在那人脸上——江闻铃半倚着墙,手里的空酒坛滚到脚边,发丝被夜风吹得乱翘,眼里却没什么醉意。
“江世子?”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裙角扫过井绳,发出细碎的声响。
深夜晚巷,孤男寡女,她如今是安平侯府待嫁的世子妃,这不好……
江闻铃却故作一副紧张模样,踢了踢地上的竹筐:“哎呀,做坏事被发现了!”
他故意把话说得轻,脚步趔趄着往前凑了半步,身上的酒气混着淡淡的桃花香飘过来——是相府酿的桃花酒,她认得这味道。
“江世子……偷了我家的酒?”她小心翼翼地问。
江闻铃的眼闪着莹莹的光,看着格外吸人,嘴上求饶:“好姐姐,你饶了我吧,这酒太过香甜,按耐不住啊……”
温照影一听他这混账话,脸腾地红了,又气又急:“叫谁呢!”
“这样,”他挑眉,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我帮温小姐保密,温小姐帮我保密,如何?”
江闻铃直起身,转身往巷口走,边走边挥了挥手里的空酒坛,“放心,就算被人看见,只说我江闻铃不知羞耻,缠着温小姐不放。”
温照影愣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月光落在满地竹叶上,她忽然发现——相府近来没有酿桃花酒。
是啊,正因为他如此纨绔,冥顽不灵,她反倒安心。
而巷口的江闻铃,靠在老槐树上,狠狠灌了口冷风。
方才那番散漫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用他最拿手的荒唐样子,护她最后一段路。
往后她是安平侯世子妃,是表嫂,再与他江闻铃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