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晴好。
元宵出门时把院门锁好,心情愉悦地朝隔壁院子走过去。不出所料的,迎接他的又是那扇紧闭的门扉。
他轻车熟路地后退几步,把嗓门儿拔高了好几个度——
“梁河鹭!”
“起床了没有!”
不同于以往,里面没有立刻传出梁河鹭匆忙起床时兵荒马乱的声音。元宵有些疑惑地靠近院门,他的视线掠过门匾上龙飞凤舞的“暮紫光凝”几个大字,落在扁后夹着的一张纸条上。
“出门,勿念。早上崇竹老头的药理课帮我请病假。”
元宵无语凝噎,颇为绝望地闭了闭眼。
又偷偷下山!!
今年开年一共安排了八十三节早课,梁河鹭逃了八十二节。唯一那节没逃的,是因为听外门弟子说三极殿闹鬼,所以大半夜自己一个人溜进去一探究竟。
结果就被因失眠出来遛弯儿的“崇竹老头”锁在了里面,乖乖捱到了第二天早课。
然而这逃掉的八十二节课,玩得有多爽只有他自己知道。只留下他可怜的师兄,每天怀着肉包子打狗的勇气,变着花样给他请假。
元宵叹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开,却忽而听到身后一声鸟啼。
一只暝琅鸟穿过杏花的浓荫艳影,落在他的肩头。下一瞬,梁河鹭的声音就很迷幻地从鸟嘴中吐了出来。
“元宵,帮我请假时,记得喊华朔梨带着月覃草丹到暮紫光凝来。我中了紫刹,要快。”
……
日头越来越毒,梁河鹭回来以后,暮紫光凝门前也越来越热闹;忙活了两个时辰,进进出出的医修和看热闹的弟子才三三两两散去了。
然而一切风波的源头,从始至终都处变不惊地待在主屋内。
梁河鹭坐在榻上,低头看着自己被裹伤布缠得有些滑稽的左手,努力忽视一旁坐立不安的梁崇竹。
“不是让元宵去厢房看着吗,怎么这么半天了还没动静?”
“这就来了。”
梁崇竹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女子清亮的声音。华朔梨端着托盘,快步走了进来。在她身后,一个腰佩武鞭的蓝色纱袍修士也跟了进来,定睛一看,正是元宵。
女儿家的样貌已经足够明丽,这男子颜如冠玉,竟也毫不逊色。
梁河鹭一见着他就乐:“整日在腰上别着个破鞭子煞风景。等哥哥哪天给你配一把绝无仅有的灵器宝扇,正对你这副风流相……”
他话没说完,先挨了梁崇竹一个暴栗:“给我收收你这副放浪形骸的样子。”
打完儿子,他又急切地看向华朔梨:“好师妹,何必要等两日再给河鹭解那紫刹的毒?”
华朔梨放下托盘,把药碗递给梁河鹭:“不必了,这碗就是解药。”
梁崇竹一愣:“怎么又不必了?”
“你们也都看见了,那位姑娘被梁河鹭打晕抱回来的时候,一边是受了重伤,一边紫刹还损了她的心脉。我是担心此时取她心头血,她受不住可能会死;再加上梁河鹭这毒没那么厉害,七天之内他是不会有事的,所以才想着让姑娘缓两天。”
华朔梨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接过空了的药碗:“但是架不住她担心这小子啊!阑舟说不了话,一醒过来就抓着我的手写字,问救她的人如何了。我说了不打紧,但她还是剜了心头血……这不,我就把丹药化水,送来了。”
“阑舟?”梁河鹭问道。
“是。”华朔梨示意元宵把手中的簿册递给梁崇竹:“我叫她填了记录病患信息的册子,她写的名字就是这个,尹阑舟。”
梁崇竹看着册子,皱了眉头:“怎么只写了名字?”
“她除了自己的名字,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听起来很离谱,但确实是如此。”华朔梨顿了顿,把目光投向梁河鹭的手:“另外……这真是她咬的?”
已经将“事情经过”讲了三遍的梁河鹭一脸麻木:“不要再问这么玄妙的问题了。这是我犯病自己咬的,行吗?”
华朔梨摆手:“我倒也不是存心要问这种蠢问题。”
“我只是觉得很奇怪。她可以为了让自己脱身,不顾你的性命把你拖下水;但她也可以为了不让你出任何意外,豁出命给你解毒……这不矛盾么?”
“伤成那样,她的目的就是要我救她。既然目的达成,把我害死对她又有什么好处?不如主动取血以示诚意,也好让别人少找她的麻烦。”
梁河鹭一笑:“这只能说明,她狠到连她自己的命也可以拿来利用。”
“不错。”梁崇竹把册子放到一边:“无心宗还从来没有收治过这样的病人。方才把她送到厢房救治只是为了省时的应急之举;她要是没什么事了,赶紧送到蒙兰阁去,离河鹭远点。”
华朔梨翻了个白眼:“师兄,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个问题:首先,梁河鹭要是没自己凑上去,人家咬得到他?其次,他凑上去要是救人的,人家犯得着咬他?”
看着梁崇竹有些疑惑的神色,她又道:“我的意思是,他是不是又要给人家喂剧毒,结果被看出来了?”
房内一下子陷入寂静,三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梁河鹭。
梁河鹭垂下眼睛——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虽然从未成功,却也不是第一次被父亲知道。
身为有“药宗”美名的无心宗少宗主,所有人都告诉他,要救死扶伤。可是他每回看到那些奄奄一息的伤患,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他做了十多年的梦。
梦里,看不清面容的黑衣男人站在他身前:“这世间,有些人活得很痛。”
“他们的身体成了一具残躯,他们的心被切碎了,踩烂了。希望不会到来,绝望却永无止境。”
“他们被困在那片泥沼里,不能脱身了。什么才能救他们?”
梁河鹭定定听着,这段已经重复了千百遍的话几乎融进了他的骨血中。他微微张嘴,接下男人的话。
“死亡。”
“死是一个很好的归宿,它能勾销一切的恩怨,悲哀,伤痛。”
这段话像一个魔咒。每次这个声音从心底响起,他都会不由自主的,想要去救面前伤痕累累的人。
梁河鹭无奈地把头抬起,正对上梁崇竹严肃而锐利的目光。
“你师姑说的,是不是真的?”
在叙述事情经过时,他省略了这一段,结果还是被点到了明面上。
“是。”他承认道。
怒意很明显地从梁崇竹脸上升腾起来:“从今日起,无心宗弟子梁河鹭不得出入蒙兰阁与制药坊,素祠罚跪三日;出来以后也别往山下跑了,我会找人守着山门,你想都别想。”
听完这一大串,梁河鹭是真愣住了。
眼瞧着梁崇竹站起来,转身要往外走了,他立马从榻上弹了起来:“爹,没有下次了,还有没有得商量?”
“没有!”
“我当真知错了。要不您请鞭吧,怎么打都使得,给我留口气就成!”
“请鞭?!”
梁崇竹停下来,竖着两道眉毛看他:“不用留口气,老子现在就打死你!要么你再回去考虑考虑,挑一个喜欢的死法,我成全你,让你也试试被草菅人命的滋味!”
话毕,他大步走了出去,梁河鹭理亏,也不再争辩。他抿了抿唇,冷着一张脸扭头走向床榻。
“该。”
华朔梨坐在敦子上,目送这道失魂落魄的身影从面前飘过。
“叫你屡教不改,这下好了,再也逃不了课了吧,老实了没?”元宵在一边接话道。
梁河鹭嘶了一声:“你俩一边大,华朔梨爱端着师姑的架子训我,你今天端的又是谁的架子?”
“你还挺有理啊,你爹是不是罚你罚太轻了?”华朔梨冷笑。
梁河鹭坐回榻上:“我今天给她下毒,缘由和以前不一样。”
“害人还害出道理来了?”
“她很奇怪,你们没觉得吗?”
听了这话,华朔梨居然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她拧眉道:“你要这么说,我还真有一事要问你。”
梁河鹭看向她。
“可以起身,可以咬你,那就说明她的四肢活动没有任何问题,这根本不像中了紫刹的人。一开始元宵和我说这事的时候,我还想着是不是毒性还没发作,可是给她诊过脉后,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灵毒在她的经脉内涌动不休,若是刚刚中毒,不可能达到这个程度。可她依旧没有被影响……”
“这个人,确实有些特别。”梁河鹭饶有兴致地勾了勾唇:“师姑,能不能想个法子,别把她弄去蒙兰阁了。我禁闭出来以后还想和她好好说说话呢。”
元宵不合时宜地嗤笑一声:“还敢招惹呢,刚回来的时候不还念叨着,说有疯狗咬人吗?”
“我想通了,她哪能是狗呢?”梁河鹭微笑着动了动手指:“这分明是蛇嘛,毒蛇,崇竹老头最爱用来泡酒的那种……竹叶青。”
“嗯,蛇。”元宵用手撑着头看他:“希望下一回,她咬的是你的喉咙。”
梁河鹭眼皮一跳,再看向元宵时,脸色已经变了一遭。那双眼笑意盈盈,含情脉脉,直看得人毛骨悚然。
“汤圆啊…”
“汤圆”掀起眼皮:“好师弟,叫你元宵师兄干嘛?”
“我还是觉得折扇好,你觉得呢?”
梁河鹭这副模样像是发了春,怪恶心人,看得元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怎么样。”
那人装聋:“喜欢什么扇骨啊?灵竹?还是灵玉的?我思量着送你个什么样的好啊。”
这人犯起贱来没完没了,元宵只觉得快吐了,怒极反笑,倒跟着他一块儿软了语气:“还关心我呢,想好三天禁闭怎么过了吗,死鸟。”
刚才还一双笑眼的人听完这话,瞬间敛了神色。
“师姑。”
梁河鹭转向华朔梨:“我用了饭再去素祠。待会准备用我今天采的笋子做道三鲜笋炸鹌鹑,师兄看着对这玩意不感兴趣;你要吗,要的话我就把他那份给你送去。”
“且慢!”
蓝色纱袍男子一下子跳了起来,对着梁河鹭小人得志的表情憋红了脸,终于挤出一个笑来。
“吃食送来,别的都好说。”
华朔梨纳闷儿地看着他俩:“逗狗呢?”
“没啊。”看着元宵吃瘪,梁河鹭心情大好:“逗狗多没意思。”
华朔梨翻了个白眼:“你还挑上了。就你讨嫌的德行,偌大的宗门,除了我和元宵,连只狗都不会理你一下。”
“那没办法了。”
梁河鹭轻笑一声。
“我只好去找那条小竹叶青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