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的冬,润州城像块被冻透的生铁。教坊司地牢在城根下,潮气混着陈年的霉味从石壁裂缝里渗出来,在墙角凝成半尺长的冰棱,棱尖垂着透亮的水珠,悬三日而不落——恰如沈惊鸿此刻的心,悬在喉头,既不敢落,也落不得。
她缩在稻草堆里,身上那件粗麻囚衣是前几日官差扔给她的,原是给成年妇人穿的,套在十岁的身子上,袖口能塞进两只拳头,下摆却只到膝盖。裤脚磨破了,露出的脚踝细得像段新抽的芦苇,冻得青紫,筋络在皮下若隐隐现,像老画师用淡墨勾的线。稻草是去年的陈货,霉斑在暗处泛着青黑,她却把脸埋进去,试图遮住额角的伤——那是三天前被官差按在石壁上撞的,此刻结痂的边缘裂开细缝,渗的血珠在稻草上洇出星星点点的红,像极了父亲书房里被打翻的朱砂。
“罪臣之女沈氏,领文书!”
牢门的铁锁“咔嗒”转动时,沈惊鸿的睫毛颤了颤。她的睫毛本是浅淡的,这几日沾了地牢的灰,倒显得黑了些,此刻挂着细碎的冰粒,像春初柳梢刚结的霜。她慢慢抬起头,露出的脸被冻得发红,从颧骨到耳根,是那种被寒风反复刮过的“熟红”,却在鼻尖处褪成一点白——那里生了冻疮,肿得发亮,细看能瞧见皮肤下细密的血丝,像冻裂的石榴皮。
官差提着盏油灯进来,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照亮他皂衣上的油渍。他把一卷黄纸扔在地上,纸角在风里卷起来,露出“沈靖通敌”四个朱字,墨迹浓得发暗,像是用血调的墨。“你爹的罪证,你娘的死契,还有你的奴籍,都在这儿了。”他的靴底碾过地上的碎冰,“你娘撞墙那天,血溅在青石板上,冻成了暗红的冰,倒比你这眼神暖些。”
沈惊鸿的嘴唇猛地抿紧。她的唇瓣干裂得像久旱的田,唇角裂了道细口,血珠刚渗出来,就被她用舌尖舔去——那点腥甜,让她想起父亲教她辨药草时说的“血味最能醒神”。她的下颌很尖,是这几日没吃饭饿出来的,却绷得像块硬木,能看见咬合的牙关在腮边顶出小小的棱。左边颧骨上的瘀青已经泛乌,像块没洗干净的墨团,偏在瘀青下头,有颗针尖大的褐痣,被冻红的皮肤衬得极清楚——母亲从前总用指腹蹭这颗痣,说“我家鸿儿有这颗定盘星,将来走到哪里都不会迷”。
“聋了?”官差抬脚要踢,沈惊鸿却突然站了起来。她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油灯的光晃了晃,照见她脖颈后散开的碎发——那是母亲前日给她梳的双丫髻,如今只剩半只,另一只早被官差扯散了,发丝上还缠着根稻草,草尖沾着点泥,是从父亲演武场带回来的旧土。
她的身子还没长开,肩膀窄窄的,可脊梁挺得笔直。官差的脚在半空顿了顿——他见过沈靖,去年在城楼上,沈靖披银甲站着,也是这样的脊梁,像城根下那截埋了百年的老松木,雷劈不动。
“张差爷息怒。”老鸨的声音从牢门外飘进来,像根浸了油的棉线,又腻又滑。她踩着双绣牡丹的红绣鞋,鞋头沾着泥,却不妨碍她扭着腰进来,身上那件青缎袄子的领口磨出了毛边,偏袖口还镶着圈旧貂皮,是前几年从一个落难官眷手里讹来的。她脸上的脂粉涂得太厚,在油灯下泛着僵白,眼角的皱纹却藏不住,笑的时候像朵被霜打了的菊花,“这丫头是块料,眉眼生得周正,就是性子野了点,调教调教就好了。”
老鸨的手捏上沈惊鸿的下巴时,沈惊鸿闻到一股脂粉混着铜臭的味——和父亲书房里松烟墨的清苦,母亲衣襟上皂角的干净,全不一样。老鸨的指甲涂着蔻丹,丹色早就发乌,掐进她下巴的皮肉里,像被毒虫叮了一口。她却没躲,只是盯着老鸨的眼睛——那是双三角眼,眼尾耷拉着,瞳仁是浅褐色的,像浸在脏水里的鹅卵石,此刻正上下打量她,像在估一件牲口的价钱。
“跟我走。”老鸨松开手,指印在沈惊鸿的下巴上红得发亮,“到了前头,学弹琵琶,学唱《醉花阴》,若是讨得贵人喜欢,将来或许能脱了这奴籍。”
沈惊鸿没动。她的目光越过老鸨的肩膀,落在地牢门口那道窄窄的光里。三天前,母亲就是从那里被拖出去的。母亲当时穿着那件月白夹袄,是父亲在她生辰时买的,袖口绣着半朵兰草,另一半还没绣完——母亲总说“等你爹打了胜仗,咱们娘俩一起绣完它”。可那天,夹袄被撕开了道大口子,露出的胳膊上,有父亲去年给她治冻疮时留下的药痕。
“走!”老鸨扯着她的胳膊往外拽。沈惊鸿的胳膊被拽得生疼,却在经过稻草堆时,悄悄蜷起了手指。指尖触到一样硬东西——是半块枪缨。红绸早就干硬了,像块陈年的血痂,边缘却还能摸到细密的针脚,是母亲亲手缝上去的。那天官差折父亲的枪,枪杆断成三截,枪缨散了一地,她趁乱攥住这半块,藏在袖管里,如今被体温焐得有了点软意,却仍带着股铁锈味,像父亲留在她掌心的最后一点温度。
穿过地牢的甬道时,能听见隔壁囚室传来女子的哭声。那是教坊司的姑娘,前几日还在唱“杏花雨”,此刻却哭得像只被踩了的猫。沈惊鸿的脚步顿了顿——那姑娘的声音,让她想起去年上元节,在父亲的演武场,她和丫鬟阿桃学唱《踏莎行》,母亲站在廊下听,手里绣着那朵没完成的兰草。
“快走!”老鸨的巴掌甩在她背上。沈惊鸿踉跄了一下,袖管里的枪缨硌着肋骨,像父亲从前用枪杆敲她后背说的“挺直了”。她咬着牙跟上,走过那道窄光时,阳光落在她的手背上——那是双孩子的手,却布满了冻疮和裂口,指腹上有层薄茧,是这几日用指甲抠石壁磨出来的,像刚被粗砂纸打过。
二、柴房残卷
老鸨把她推进一间柴房。门是块旧松木板,上面有个碗大的洞,能看见外面的天井。墙角堆着的柴是湿的,劈柴的斧头锈在木墩上,斧刃缠着点烂布,布上的颜色说不清是褐是红。稻草堆在最里头,霉味比地牢里更重,沈惊鸿走过去时,惊起两只灰扑扑的麻雀,从门板的洞里飞了出去——那雀儿的羽毛,和她现在的头发一个颜色。
“明儿起,跟着李妈妈学琵琶。”老鸨叉着腰站在门口,青缎袄子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碎柴,“学不会,就别想吃饭。”她的目光在沈惊鸿脸上停了停,突然笑了,“你这双眼睛太凶,得用脂粉盖盖——不过也是,等将来遇着好主子,这双眼睛说不定能换个好价钱。”
柴房门“哐当”一声落了锁。老鸨的脚步声远了,沈惊鸿才靠着门板滑坐下去。她的背抵着门板上的洞,冷风从洞里灌进来,吹得她后颈的碎发贴在皮肤上,像条冰凉的蛇。她抬手摸了摸下巴——老鸨掐过的地方还在疼,指尖沾到点湿意,是刚才没忍住的泪,落在冻红的皮肤上,像滴进热锅里的水,瞬间就没了。
她解开囚衣的领口,摸出贴身藏着的东西——用油布裹了三层的小卷。油布是父亲从军营带回来的,防水,上面还留着块暗黄的渍,是去年她打翻菜汤染的。她一层层解开,露出里面的纸卷——是《破虏军兵法》的残页,父亲的字迹力透纸背,“鼓阵篇”三个字的捺笔拖得很长,像枪尖扫过的痕迹。
沈惊鸿把残页凑到门板的洞口。天光从洞里漏进来,刚好照亮“鼓者,军之魂也”几个字。她想起父亲教她认字时的样子——父亲的手指很粗,常年握枪磨出的茧子蹭过她的手背,说“这‘魂’字,左边是‘云’,右边是‘鬼’,可咱们军人的魂,是云也遮不住,鬼也拿不走的”。她的指尖轻轻划过“魂”字,纸页很脆,边缘已经发毛,是父亲被抓前,从书里撕下来塞给她的。
“爹……”她小声念了句,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三天前,父亲被押上城头时,也是这样的天,灰蒙蒙的,像块浸了水的棉絮。父亲穿着那件旧甲,甲片上的漆早就掉了,露出底下的铁色,他抬头往她们藏身处的方向看了一眼,嘴唇动了动——后来母亲说,他是在说“活下去”。
沈惊鸿把残页重新裹好,塞进稻草堆最深处。稻草里有根断了的竹篾,划破了她的手指,血珠渗出来,她却没在意——这点疼,比不过母亲撞墙时那声闷响,比不过官差折断父亲枪杆的脆响,甚至比不过刚才老鸨说“换个好价钱”时,心里那阵密密麻麻的疼。
她站起身,走到墙角。那里堆着几根断篙,是从江里捞上来的,被水泡得发黑,篙尖却还硬。她捡起一根,篙身比她的胳膊还粗,握在手里沉甸甸的。父亲教她握枪时说“虎口要空,像握着只飞鸟,既不能让它飞了,也不能捏死它”,她试着调整手指的姿势,冻裂的指腹蹭过篙身的毛刺,疼得她指尖发颤,却握得更紧了。
她对着墙壁,慢慢举起断篙。墙壁是夯土的,坑坑洼洼,有几处还留着前几年教坊司姑娘刻的字——“盼归”“救我”,字迹被岁月磨得浅了,却还能看出刻字时的用力。沈惊鸿的篙尖落在“盼”字的最后一笔上,轻轻一顿——父亲教她“枪要稳,心要定,哪怕对着空墙,也要想着对面有千军万马”。
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是申时了。往常这个时候,她该在父亲的演武场里,看父亲和士兵们练枪。父亲的枪法是家传的,枪缨红得像团火,枪尖划过空气,有“咻”的轻响。她总爱追着枪缨跑,父亲就会停下,用枪杆轻轻敲她的头,笑她“丫头片子,比枪缨还活”。
沈惊鸿的篙尖在墙上划出一道浅痕。她的胳膊在抖,是累的,也是冻的,可眼神却定住了——像父亲说的“枪尖要指准目标”,她的目光穿过墙壁,穿过教坊司的青砖,穿过润州城的灰瓦,落在北边的江面上。那里,父亲的船曾无数次出发,去迎击北境的蛮胡;那里,母亲说过,春天会有燕子飞回来,衔着江南的泥,去补北方的墙。
断篙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条瘦长的枪。沈惊鸿的影子和它叠在一起,小小的身子,却在墙上拉得很长,像株在石缝里拼命往上长的草。她的睫毛又湿了,却没让泪掉下来——父亲说“军人的泪要往心里流,流成河,就能载得起船”。
柴房外的天井里,有只老鸦落在墙头。它的羽毛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却歪着头,看着柴房门上的洞。沈惊鸿听见它“呱呱”叫了两声,像在应和远处江面上的号角。那号角声,是军营的收操号,父亲说过,听见这号声,就知道今天的仗打完了,该回家吃饭了。
她慢慢放下断篙,篙尖在地上戳出个小小的坑。她蹲下身,用手指把坑填好,再铺上稻草——就像父亲教她的“打完仗,要把战场收拾干净”。然后她走到稻草堆边,躺下去,把半块枪缨攥在手里,红绸贴着掌心的伤口,那点铁锈味,混着稻草的霉味,竟让她觉得安稳。
天色暗下来时,沈惊鸿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父亲的演武场,母亲在绣兰草,她追着枪缨跑,枪缨的红绸在风里飘,像团永远不会灭的火。
梦里的暖还没散尽,沈惊鸿就被柴房门的响动惊醒了。月光从门板的洞里漏进来,照见她攥着枪缨的手——红绸被汗浸得有些软,掌心的伤口又裂开了点,却攥得更紧。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看见墙根的断篙还立在那里,像个沉默的影子。
柴房外传来更夫敲三更的梆子声,“咚——咚——咚”,在空荡的院子里荡开。沈惊鸿走到门板前,从洞里往外看——天井里的老槐树落光了叶,枝桠在月光下像幅没画完的水墨画。树下的井台结着冰,去年上元节她和阿桃偷喝米酒的痕迹早就没了,只有井绳上的冰棱在月光下发亮。
她摸了摸怀里的兵法残卷,纸页的边角硌着肋骨。想起父亲写兵法时总说“夜路长,才要记清方向”,她突然走到断篙边,重新握住篙身。这次没对着墙壁,而是对着门板的洞口——那里能看见北天的北斗星,父亲说过,跟着北斗走,就不会迷路。
篙尖对着北斗星的方向,她慢慢站直身子。月光落在她脸上,额角的瘀青泛着浅白,却遮不住眼里的光。她知道,这柴房困不住她,就像父亲说的“真正的牢笼,从不在身上,在心里”。
天快亮时,柴房的锁又响了。老鸨带着个抱琵琶的妇人进来,妇人的琵琶断了根弦,琴身有处凹痕。“这是李妈妈,教你弹琵琶。”老鸨丢下这句话就走,李妈妈却盯着沈惊鸿的手看了半晌,突然说:“这手该握枪,不该按弦。”
沈惊鸿没说话,只是接过琵琶。指尖触到断弦的瞬间,她想起父亲的话:“弦断了能接,劲散了才真接不上。”她把琵琶放在腿上,慢慢按响了剩下的弦——声音像被冻住的江水流过石子,却带着股不肯停的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