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分离(1 / 1)

夕阳的余晖将商木城巨大的青石广场染成一片暖金色,空气中弥漫着白日喧嚣后的余温与尘埃的气息。三大门派的选拔已近尾声,围观的人群虽散去大半,但仍有不少好事者驻足,对着高台上最后的几人指指点点。杨毅,这位青衫磊落的浮华山执事,此刻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静静地伫立在一旁。他深邃的目光落在陈夏与陈冬这对兄妹身上,没有半分不耐,只有一种了然于心的沉静。他太熟悉这种场景了——当年那个被宗门选中、不得不告别亲人的少年,不正是此刻强作镇定的陈夏么?这份离别的酸楚与强忍的坚强,他感同身受,因此他选择沉默,不去打扰这对即将分离的兄妹最后的时光。

陈夏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严厉而坚定。他蹲下身,双手扶着妹妹瘦弱的肩膀,目光直直望进她蓄满泪水、写满惊恐与不舍的眸子:“冬儿,听话!别再闹了。你再这样不懂事,哥哥……哥哥以后就真的不管你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随即又加重了语气,试图用更实际的未来安抚她,“你想想,你要是能拜入仙人的门派,学得一身仙家本领,那是多大的福分?哥哥脸上也有光啊!再也不用跟着哥哥东躲西藏,风餐露宿,担惊受怕了。你听话,哥哥发誓,一定……一定会常去看你的。只要有机会,哥哥就去找你,好不好?”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陈冬心上,也敲在陈夏自己早已酸涩不堪的心房。

陈冬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其实什么都懂。这一路走来,从那个被火光吞噬的家园开始,哥哥背着她,牵着张小三,像护崽的母兽般在乱世中艰难求生。饥饿、寒冷、恶犬、凶徒……每一次危机,都是哥哥用单薄的肩膀挡在前面。她多想帮帮哥哥,可她太小了,除了成为拖累,她什么也做不了。她抬起泪眼,看看哥哥写满疲惫却强撑坚强的脸,又看看旁边那位气质出尘、仿佛与这尘世格格不入的仙人杨毅。巨大的无助感几乎将她淹没。最终,她只是用力地、狠狠地咬了下嘴唇,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咽回去,然后猛地抬手,用脏兮兮的袖子胡乱抹去满脸的泪水。这一抹,仿佛也抹掉了最后一丝任性。她不再看陈夏,低着头,一步一步,像踩在刀尖上,挪到了杨毅身边。小小的背影,透着一股令人心碎的决绝。

杨毅看着走到自己身边、肩膀还在微微抽动的小女孩,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他微微俯身,脸上漾开温和的笑意,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抚了抚陈冬有些枯黄的发顶。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随后,他抬眼看向不远处紧盯着这边的陈夏,声音平静无波:“陈夏,你在此稍候片刻。我带冬儿去完成最后的灵根复核,很快出来。之后,我有话需对你交代。”他的话语简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说完,不再多言,牵起陈冬冰凉的小手,转身便走向广场后方那座临时搭建、用于检测的静室。厚重的布帘落下,隔绝了陈夏焦灼的视线。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广场上的喧嚣似乎都远去了,陈夏只听得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目光死死盯着那扇布帘。每一息都过得无比煎熬。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炷香,也许有半个时辰,布帘终于再次被掀开。

杨毅牵着陈冬走了出来。与进去时不同,杨毅脸上的温和笑意更深了,眉宇间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喜与满意,嘴角上扬的弧度比之前真切了许多。陈冬的小脸上泪痕未干,但眼神似乎清亮了些,带着点懵懂的好奇。陈夏的心猛地一跳——从杨毅的表情,他几乎可以肯定,妹妹的检测结果,绝非“尚可”二字能够形容!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是做不了假的。

果然,陈冬一看到哥哥还站在高台边缘,像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挣脱杨毅的手,像只归巢的乳燕,带着哭腔飞奔过去,一头撞进陈夏怀里,双手死死环住他的腰,仿佛要嵌进去一般。“哥哥!哥哥!你答应我的!一定要常来看我!我会很乖很乖,听师傅的话,不调皮,不惹事……我、我就在那边等着你!一直等着你来找我!”她仰起满是泪痕的小脸,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充满了依恋和不安。

陈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他蹲下身,紧紧回抱着妹妹瘦小的身躯,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鼻间是她身上熟悉的、带着尘土和汗味的气息。他喉咙哽得厉害,说不出话,只能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点着头,每一次点头,都带着无声的承诺和撕心裂肺的痛楚。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防,无声地滑落,滴在陈冬的头发上。陈冬感受到哥哥的回应,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似乎稍稍松动了一点。她把脸深深埋在哥哥颈窝,贪婪地汲取着这最后一点温暖和安全的气息,心中暗暗发誓:等我学了本事,一定要变得很厉害很厉害,保护好哥哥,再也不让任何人欺负我们!

就在这时,陈冬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身体一僵。她猛地从哥哥怀里抬起头,小手飞快地在怀里摸索着。很快,她掏出一个用干净布帕小心包裹的东西。她一层层打开布帕,露出里面一颗龙眼大小、通体晶莹剔透、散发着柔和温润光泽的珍珠状药丸。她小心翼翼地将药丸捧到陈夏面前,声音还带着哭腔:“哥哥,给!这个是……是师傅刚才给我的,说一定要给你。他说……”她努力回忆着杨毅的话,“说这个对你身体好,吃了能更有力气。”紧接着,她又从怀里掏出几张折叠整齐的纸片——那是几张面额不小的银票。“还有这个,也是师傅让我给你的。”她把银票一并塞进陈夏粗糙的手掌中。

陈夏愣住了。那药丸一看就非凡品,温润的光泽仿佛蕴含着勃勃生机。而那几张银票的面额,更是他从未想象过的巨款!这突如其来的馈赠让他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就想推回去:“冬儿,这太贵重了!哥哥不能……”

“拿着吧。”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在陈冬身后响起。杨毅不知何时已悄然走近。“此丹名为‘温玉髓’,虽非仙丹,但对凡人之躯大有裨益。它能助你洗练筋骨,强健体魄,虽不能让你脱胎换骨踏上仙途,但足以保你身强体健,百病难侵。至于这些银两,”他看了一眼陈夏手中的银票,“足够你置办田产,安稳度日,免去颠沛流离之苦。收下,莫要辜负冬儿的心意,也莫要辜负这机缘。”

陈夏的手停在半空,心中天人交战。他本能地觉得不该接受如此厚赠,这让他有种用妹妹换来的羞耻感。他嘴唇翕动,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杨毅的眼神陡然转冷,锐利如剑,直刺过来,声音也沉了下来:“让你拿便拿着!你这小子,莫要不知好歹!”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了陈夏,让他呼吸都为之一窒。

这冰冷的斥责瞬间点燃了陈冬护兄的本能。她像只被激怒的小兽,猛地转身,张开小小的双臂,坚定地挡在陈夏身前,仰头怒视着杨毅,小脸气得通红:“不准你凶我哥哥!你再凶他,我……我就不跟你回去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

杨毅显然没料到这小丫头反应如此激烈。他微微一怔,随即脸上那层冰霜瞬间融化,换上了一丝无奈又带着点好笑的神情,语气也重新变得温和:“呵,小冬儿莫急。师傅只是跟你哥哥开个玩笑,吓唬吓唬他罢了。你看,他这不就收下了么?”他指了指陈夏紧握着药丸和银票的手,呵呵笑了起来,退开一步,算是揭过。

陈冬狐疑地看看杨毅,又看看哥哥紧握的手,紧绷的小脸这才缓和了一些。她转过身,泪水再次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她扑进陈夏怀里,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了他一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温暖和依恋都烙印在哥哥身上。然后,她猛地松开手,像是怕自己再犹豫就走不了似的,低着头,一步一步,带着沉重的步伐,重新走回杨毅身边,小手怯生生地牵住了杨毅的衣角。

杨毅脸上的笑意收敛,再次看向陈夏时,眼神已恢复成一片深潭般的冷峻。他示意陈冬在原地稍等,自己则向前几步,走到陈夏近前,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陈夏,你可知凡尘俗世,寿元几何?匆匆百年,已是极限。五十之后,气血衰败,筋骨朽坏,黄土半埋。而我辈修士,餐霞饮露,炼气修真,寿元绵长,远超尔等数倍不止。”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审视着陈夏的表情,继续说道:“冬儿之事,我已略知一二。过往种种,皆如云烟,我无意深究。但今日我要你明白一事:冬儿之天赋,乃我浮华山立派以来罕见之璞玉!其未来成就,必在我杨毅之上!修真一途,首重心性,最忌凡尘俗务牵绊。一旦心有所累,轻则修为停滞,不进反退;重则心魔丛生,真气逆乱,走火入魔,乃至身死道消!冬儿年纪尚幼,心思纯净却也易受侵染。为绝后患,我会施法,淡化乃至抹去她关于你、关于过往的记忆。你且莫急,也莫要不服!”他抬手止住陈夏欲言的动作,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此乃为她大道计!非是我杨毅不近人情。”他从袖中取出两本薄薄的、纸张泛黄的古籍,塞到陈夏手中,“此二书,《七星步》与《七杀拳》,乃凡人武学之精粹。内有我亲笔注解心得,勤加习练,或可助你于乱世中保全性命。然,你需谨记,自今日起,莫问仙踪,莫寻亲妹!相见,即是害她!此绝非虚言恫吓,望你谨记于心!”杨毅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锥,一字一句凿在陈夏心上,带来彻骨的寒意与绝望。

交代完毕,杨毅不再看陈夏惨白的脸色,决然转身,对着静立一旁的陈冬朗声道:“冬儿,时辰已到,随为师回山!”他的声音恢复了清朗,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哥哥——!”陈冬的哭声瞬间爆发,凄厉而绝望。她猛地挣脱杨毅的手,向前跑了两步,朝着陈夏的方向伸出小手,“记得!记得来找我啊!我会等你的!一直等——!”泪水在她脸上肆意奔流,小小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老长,充满了无助的悲怆。

陈夏心如刀绞,喉头腥甜,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咬着牙,不让呜咽冲出喉咙,只能拼尽全力,对着妹妹的方向,再次重重地、用力地点了点头。每一个点头的动作,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杨毅不再耽搁,右手一翻,一张绘制着复杂朱砂纹路的黄色符箓出现在指尖。他口中念念有词,手指轻扬,那符箓无风自燃,化作一道柔和却强大的金光,瞬间包裹住他和陈冬。两人的身影如同失去了重量,轻飘飘地离地而起,向着高天缓缓飞去。另外两名一直默立一旁的浮华山弟子也同时祭出符箓,三道身影汇成一线,向着天际那轮巨大的落日飞去。

“哥哥——!!”陈冬的哭喊声从高空传来,撕心裂肺。她拼命地扭动着身体,朝着下方越来越小的哥哥奋力挥舞着小手,泪水在空中被风吹散。陈夏像被钉在了原地,仰着头,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只能死死地盯着那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的身影。他用力地抬起手,徒劳地向着天空挥舞,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什么。直到那三道身影化作天边几乎看不见的小黑点,最终彻底融入绚烂却冰冷的晚霞,消失不见。

“冬儿……”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从陈夏喉间溢出。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面上。巨大的、空荡荡的广场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孤独而漫长。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砸在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他就这样跪着,无声地颤抖着,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和那无边无际的、名为离别的荒原。

不知过了多久,暮色四合,广场上的灯盏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更添几分凄凉。陈夏终于缓缓止住了泪水。他抬起手臂,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和污迹。指尖触及怀中那冰冷的药丸和厚实的银票,还有那两本承载着沉重代价的武学秘笈。他闭上眼,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带来一丝麻木的清醒。

“再见了……我的妹妹。”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杨毅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回响——凡人的百年,修士的长生……妹妹那惊世的天赋……相见即是相害……他强迫自己咀嚼着这些残酷的字眼,试图用理智说服那颗破碎的心。是啊,跟着自己,在这乱世中,妹妹最好的结局或许也只是庸碌一生,甚至可能夭折于途。而跟着杨毅,踏上仙途,她将拥有他无法想象的广阔天地和悠长寿命。这分离的痛,或许正是她能翱翔九天的代价?这念头像毒药,却也像唯一的解药,让他濒临崩溃的心绪稍稍找到了一丝支点。

想罢,他猛地睁开眼,眼中虽仍有血丝,却多了一份近乎麻木的决绝。他小心翼翼地将药丸贴身藏好,把银票和两本秘籍紧紧塞入怀中。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妹妹消失的、已被暮霭笼罩的天际。然后,他不再犹豫,转身,跃下高台,步履沉重却异常坚定地汇入商木城华灯初上的人流。他必须立刻离开!趁着夜色,趁着追捕的罗网还未完全收紧!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晚风带着凉意。陈夏在路边匆匆买了些便于携带的干粮,便朝着城门方向发足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既是离别的余痛,更是对未知追捕的恐惧。他必须赶在城门关闭前离开这座繁华却危机四伏的城池!终于,在守城兵丁不耐烦的吆喝声中,他随着最后一批出城的人流挤出了高大的城门洞。回头望了一眼那在夜色中如同巨兽匍匐的城墙轮廓,他再不回头,一头扎进城外沉沉的黑暗,向着前方莽莽的未知山林,跌跌撞撞地奔去。冰冷的夜风拍打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阴霾和眼底未干的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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