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呜咽着穿过破庙坍塌了大半的山墙，卷进冰凉的雨丝和腐烂草木的气息。柳文渊蜷缩在神龛下唯一还算干燥的角落，裹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早已不御寒的棉布长衫。篝火将熄未熄，挣扎着吐出最后一点可怜的红光，在他清瘦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他盯着那跳跃的、即将湮灭的火星，思绪却飘回了十年前那个同样风雨交加的黄昏。
也是这般湿冷入骨的气息。低矮昏暗的茅屋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草药苦涩的绝望。油灯如豆，映着娘枯槁蜡黄的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死死攥住他尚显稚嫩的手腕。那手冰冷，枯瘦，力气却大得惊人，像一把生锈的铁钳。
“渊儿……听着……”娘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带着肺叶拉扯的风箱声，却有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拿着……走……离了柳溪村……永远……永远别再回来！”她另一只手颤抖着，从贴身的、染着暗红污迹的小衣里，费力地掏出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硬生生塞进他怀里。那布包不大，入手却沉甸甸，带着娘身上最后一点微温，和一股难以言喻的、陈年纸张混合着淡淡腥气的味道。
“娘……”十岁的柳文渊声音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不懂，不懂为什么爹死得不明不白，不懂为什么村里人看他们母子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带着畏惧和嫌恶，更不懂娘为什么要在弥留之际，用尽最后力气逼他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
“别问！”娘猛地打断他，枯槁的手指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那是回光返照的决绝，“记住！离村！别回头！这书……半部残书……是你的命！藏好！死……也藏好！”最后一个字落下，她眼中那点骇人的光芒骤然熄灭，攥着他的手倏地松开，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草席上。屋外，一声凄厉的鸦啼划破雨幕，像是在为这孤绝的离去唱响哀歌。
“呼……”柳文渊猛地从回忆中抽离，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积压在胸腔十年的阴冷和沉重一并呼出。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硬邦邦的油布包，那东西十年如一日地贴着他的心口，像一块冰冷的烙铁，提醒着他逃离的宿命和无法言说的根。他逃出来了，靠着娘用命换来的叮嘱，靠着十年寒窗的苦熬，终于踏上了赴京赶考的路。他以为离开了柳溪村那口深不见底的“井”，就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可这荒山野岭，破败古庙，无边的风雨和孤寂……命运似乎又将他推回了相似的境地。
就在这时！
“哐当——！”
破庙那扇摇摇欲坠、只剩半扇的腐朽木门，被一股狂暴的风雨猛地撞开！冰冷的雨水裹挟着泥腥味和落叶，劈头盖脸地灌了进来，瞬间浇灭了篝火最后一点余烬。庙内彻底陷入一片墨汁般的黑暗，只有门外偶尔划过的惨白闪电，瞬间照亮这方寸之地，又迅速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一个白色的身影，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如同被狂风卷进来的断线纸鸢，踉踉跄跄地跌了进来，重重摔倒在冰冷潮湿、布满碎石和枯叶的地面上。
“啊！”一声短促的、饱含痛楚的惊呼响起，是个女子的声音，清泠泠，却带着被风雨摧折的虚弱和惊惶。
柳文渊的心脏在黑暗中骤然缩紧！他几乎是立刻屏住了呼吸，身体绷直，像一张拉满的弓，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只有一根防身的、粗糙的木棍。
惨白的闪电再次撕裂黑暗！
电光清晰地照亮了地上的身影。
一个女子。
一身素白的长裙早已被泥水和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玲珑的曲线。乌黑的长发散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颈侧，更衬得那张脸……惊心动魄！
柳文渊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凝波，鼻梁秀挺，唇色是失血般的淡粉，此刻沾着晶莹的雨珠，微微颤抖着。那是一种超越了凡俗、近乎妖异的美，美得让人窒息，美得……不真切！像是古画里走出的精魅，误入了这破败污浊的凡尘。尤其那双眼睛，在闪电的映照下，清澈得如同山涧寒潭，却又深不见底，里面盛满了无助、惊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雨水冲刷后显露出的疲惫。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纤细的手腕撑在冰冷的泥地上，沾满了污渍，却更显得那肌肤莹白如玉。她抬起头，目光惶惶地扫过漆黑一片的庙内，最终，带着一丝绝望的希冀，落在了神龛下柳文渊模糊的轮廓上。
“公……公子……”她的声音带着雨水浸泡后的微颤，像风中摇曳的细弦，又轻又软，却清晰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小女子……陆雪卿……寻亲路过此地……遭此风雨……实在……实在无处可去……”她喘息着，胸口微微起伏，白裙湿透，贴在身上，狼狈不堪却更添我见犹怜，“求公子……大发慈悲……容我……在此暂避一时……雨歇……即刻便走……”她的眼神哀哀切切，如同受惊的小鹿，直直地望着柳文渊的方向，仿佛他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浮木。
柳文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极致的美丽带来的冲击尚未平复，又被这凄楚无助的哀求搅乱了心绪。他自认饱读圣贤书，心中自有恻隐仁心。一个弱女子，流落荒山，风雨飘摇，见死不救，岂是君子所为？况且……柳文渊的目光扫过庙外倾盆的雨幕和浓稠如墨的夜色，别说雨歇，就是天亮前能否找到出路都未可知。
“姑娘请起。”柳文渊定了定神，压下心头那一丝因这女子惊世美貌而生的、不合时宜的悸动，尽量让声音显得平稳温和。他摸索着，从包袱里找出火折子，用力吹了几口，微弱的火光重新亮起，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他将火折子凑近地上残余的枯枝，小心地重新点燃一堆小小的篝火。跳跃的火光温暖而微弱，映照着陆雪卿苍白绝美的脸和湿漉漉的白衣。
“这庙非我所有，姑娘但避无妨。”柳文渊指了指火堆旁另一处略干燥些的角落，“只是荒山野庙，破败不堪，委屈姑娘了。”他移开目光，不敢再直视那张动人心魄的脸，生怕失礼。
陆雪卿闻言，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感激的水雾，挣扎着起身，对着柳文渊盈盈一拜：“多谢公子收留之恩！雪卿……感激不尽！”她脚步有些虚浮，扶着旁边倾倒的石柱，才勉强站稳，慢慢挪到柳文渊所指的角落，抱着膝盖蜷缩下来，湿透的白裙紧贴着身体，在火光下勾勒出柔弱的曲线，微微颤抖着，像一朵被暴雨打残的白莲。
篝火噼啪作响，庙内暂时只剩下屋外滂沱的雨声和柴火燃烧的声音。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柳文渊低着头，用一根枯枝拨弄着火堆，试图驱散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这女子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荒山野岭，又是如此大雨……但他旋即又在心里斥责自己多疑，将人往坏处想，实非君子之道。
“公子……”陆雪卿的声音再次响起，轻轻的，带着试探。
柳文渊抬头：“姑娘有何事？”
“公子……可是赶考的书生？”陆雪卿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臂弯里，长长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神色，只露出小巧的下颌和淡粉色的唇。
“正是。”柳文渊点头，“在下柳文渊。”
“柳公子……”陆雪卿轻轻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声音低柔婉转，像羽毛拂过心尖，“公子心善，必有福报，此番科考，定能金榜题名。”她的语气真诚，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祝愿。
“借姑娘吉言。”柳文渊微微颔首，心中那点疑虑似乎被这温柔的祝福冲淡了些许。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陆雪卿似乎很疲惫，将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安静地垂着。火光跳跃，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那份惊心动魄的美褪去了几分凄惶，多了一份静谧，仿佛真的只是累极歇息的旅人。
柳文渊也觉困倦如潮水般涌来。他靠着冰冷的石壁，努力对抗着沉重的眼皮，视线落在对面蜷缩的身影上。火光勾勒着她单薄的肩膀和湿漉漉的乌发。看着看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悄然爬上心头——她身上那件湿透的白衣，在火光的烘烤下，似乎……并没有蒸腾起应有的水汽？虽然紧贴着身体，却不见丝毫濡湿布料被烘干时细微的氤氲变化。
也许是火光太暗，自己太困了。柳文渊甩甩头，驱散这荒谬的念头。他将一根稍粗的柴火添进火堆，自己也合上眼，打算小憩片刻。雨声依旧狂暴，如同千军万马在头顶奔腾。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打了个盹儿，柳文渊被一阵更刺骨的寒意惊醒。不是来自庙外风雨，而是……近在咫尺！
他猛地睁开眼。
篝火不知何时已变得极其微弱，只剩下几点猩红的余烬，苟延残喘地散发着最后的热量。庙内光线昏暗到了极点。而那股寒意，正来源于蜷缩在他身侧不远处的陆雪卿！
她似乎睡得很沉，姿势却有些奇怪，一只纤细的手臂从环抱的膝盖中滑落出来，无力地垂在身侧冰冷的地面上。那莹白如玉的手，距离柳文渊的手，只有不到半尺之遥！
那股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几乎能冻结血液的寒气，正是从这只手上弥漫开来的！
柳文渊的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这绝不是活人该有的体温！他下意识地想挪开自己的手，身体却像被冻僵了一般动弹不得。目光死死地盯住那只近在咫尺的手。惨白，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点微弱的、玉石般的冷光。很美，美得毫无瑕疵，却也美得毫无生气。
鬼使神差地，也许是极度的惊疑压倒了理智，也许是某种无法抑制的探究欲驱使，柳文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颤抖着，向前探出了一点点。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陆雪卿垂落在地面的、冰冷的手背。
那一瞬间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过神经！
冰冷！
刺骨的冰冷！那绝非寒冬腊月冻僵的皮肤那种冷硬，而是一种……仿佛从九幽地府深处渗透出来的、带着浓郁阴气的、能冻结灵魂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整条手臂，冻得他骨髓都在打颤！
但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更让柳文渊头皮炸裂、血液倒流的是那皮肤的触感！
粗糙！
极其诡异的粗糙！指尖传来的反馈，根本不是活人肌肤应有的细腻温润，反而像摸到了一张……浸透了冰水的、陈年的、粗糙发硬的黄裱纸！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沙沙的颗粒感和滞涩感！
“嘶——！”柳文渊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倒抽一口冷气，闪电般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将那声冲到喉咙口的惊呼硬生生堵了回去！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惊恐地看向陆雪卿的脸。她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呼吸……等等！柳文渊瞳孔骤缩！火光微弱，但他凝神细看之下，陆雪卿的胸口……竟然没有丝毫起伏！她没有呼吸！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就在这时，陆雪卿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柳文渊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疼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他死死地盯着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右手下意识地再次摸向了腰间的木棍。
陆雪卿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清澈如秋水寒潭的眸子，在昏暗中幽幽地转向他，里面没有刚睡醒的迷蒙，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可怕，平静得不带一丝活人的情绪。
“柳公子……”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空灵和冰冷，“你……碰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