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玉京城下了很大的雨。
姜阳在梦里就听见了雨声,醒来时发现,雨还没停。
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想去瞧瞧这雨究竟有多大。不料一开窗,冷风夹着冰凉的雨丝扑在脸上,激得她打了个寒战。
拢了拢身上单薄的里衣,姜阳缩缩脖子,同刚进门的女官抱怨:“又下雨又下雨,天天下雨。”
女官一边挑起层层叠叠的纱帘挂好,一面安抚她道:“郡主不想雨天出门,与周先生说一声就是了。”
“那不行,”姜阳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不情不愿地在梳妆台前坐下,拒绝道,“他会笑话我娇气。”
“周先生也有周先生不喜欢做的事,他会理解郡主的。”
女官嘴上劝她告假,手上挽发髻的动作却丝毫不停。姜阳习以为常,不再回应,乖乖任她摆弄,只在选发簪的时候小小地提议了一下:“……要那支绿的,瞧着心情好。”
看了眼旁边那套嫩粉色衣裙,女官犹豫一瞬,还是随了她:“是。”
裹着熏过香的暖乎乎披风出门时,正遇见陈元微独自撑着伞从院子前经过。姜阳眼前一亮,拎着裙摆踩水过去,唤她:“母亲!”
陈元微回头,瞧见自家女儿跟只粉蝴蝶一般蹦跶过来,笑盈盈地退了几步等她。
看着姜阳钻进自己伞下,陈元微才开口问她:“近日怎得这般勤勉,总是这么早就去书堂?”
理了理有些跑乱的发髻,姜阳边走边回答:“不想入仕后给母亲丢人嘛。”
陈元微笑着看她:“丢人又如何?我的女儿,能认得银票面值不就好了么?”
“好嘛,”姜阳也不反驳,顺着她的话道,“那我就去学学怎么认银票面值,保准以后花钱的时候不卡手,花得又多又快。”
“你这孩子……”
“嘻嘻……母亲是嫌我大手大脚吗……”
“……”
二人说笑着走远,伞下的交谈声逐渐被雨声盖过,连同那两个并肩的身影一起,模糊在朦胧雨幕中。
……
不同于公主府这般祥和温馨,此时的燕王府,却是一片肃杀之景。
原先姜阳指点过的屋舍前,正有数十位壮年男子冒着大雨埋头挖地。
雨势不减,天色昏暗,那些人身上的黑色劲装早已被浇得湿透,冷铁一般硬扒在皮肤上。可他们的动作丝毫不受影响,抬臂挥锹,楔入泥泞的土地,拔出,再楔入,循环往复,如同不知疲惫一般。
金属刮擦石块的声音被雨声淹没,远远瞧着,像一幅会动的黑白画,冒着渗人的寒意。
而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个又高又瘦的青年。他斜倚着树干看众人忙碌,身形闲散,面色平静,瞧不出在想什么。
雨越下越大,树下也不再是可供避雨的地界,时不时有冰冷的雨丝扑到脸上身上来。可那青年却似浑然不觉一般,径自望着远处出神。
直至有黑衣人停下挖掘,大步跑过来,他的目光才聚焦在了那人身上。
“盟主,挖到了,但是……但是……”
“磕磕巴巴地做什么?还不快给盟主带路。”
“……是。”
开口接话的男人一身护卫装扮,正是之前与姜阳打过照面的朝元。他反应很快,见自家主子动身,立马撑开伞,随其进入雨中,朝那黑衣人方才挖掘的地方走去。
经过这么半天的折腾,原先屋舍前荒草丛生的小院已是一片狼藉。仔细看才能发现,满地黏稠泥浆里,露出了大块朽烂的衣料。
那些衣料堆叠在一起,已经与泥土没有太大分别了,只能隐隐从上面繁杂的纹样里,瞥见其之前的华贵精致。
青年盯着那些布块看了会儿,退后一步,沉声道:“继续挖。”
众人重新忙碌起来。铁锹没入泥里,带出大团湿滑肮脏的布料,沉甸甸的绞在一起,扯都扯不开。
眼看工具不好用,他们索性跪在泥地里,徒手去挖,不多时,便有人挖出了一角森白的硬物。
黑衣人们停下动作,纷纷回头,望向伞下面容沉静的青年。
青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会儿,一双微挑的凤眼眯了眯,抬了抬下巴,示意继续。
得了准允,众人拾起工具,继续埋头苦干。
雨势不减反增,大雨瓢泼,风也越发肆虐了起来。黑衣人们动作麻利,从地下挖出了一具又一具苍白冰冷的尸骸,堆积在小院东面将近三丈宽的院墙边。
没多久,尸骨就垒了半墙高。
给青年打伞的护卫见状,小心提议道:“殿下,雨停了不方便行动,不如先将这些处理掉,后面再挖,再处理……分成几批,不易引起外界察觉。”
看了眼那些早已辨不出身份的白骨,易晏接过护卫手中的伞,点头:“去安排吧,按你说的办。”
护卫领了命,拱手退下,小跑进雨里,指挥起众人来。
易晏神色恹恹,最后扫了眼满地的凌乱,正准备离开,却被一块玉石吸引了目光。
原地犹豫片刻后,他上前几步,将那块裹满泥巴的玉捡起,在衣服上擦了擦,露出了其原本的色泽与模样。
——是块很普通的玉,一看就不太值钱。但,那玉的正面,刻了个草书的“晏”。
晏……
易晏。
燕王府真正的主人——
也是他的堂兄,是出卖北燕,害他国破家亡的仇人的独子。
本已经模糊的记忆再次被唤起,往事一幕幕浮于眼前,怎么也挥之不去。
——八年前,故国沦陷,他亲眼看见父母被杀,燕都被屠,自己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迫藏在泔水桶里出城,在父亲幕僚的掩护下一路南逃,苟且偷生。
——七年前,他不忍蚀骨之恨,重整旗鼓,带着父亲身边的旧臣建立听凤箫,四处招揽曾跟随过父亲的北燕旧部,并在两年后拥有了第一支一万人的秘密军队。
——三年前,出卖北燕的逆贼病逝于玉京。他趁势带着一手养成的听凤箫连夜血洗燕王府,没留一个活口。
——次日,易晏的尸体被埋于王府深处的小院中,再不见天日。
而他,成为了新的易晏。
痛苦与仇恨如交缠的荆棘,攀上他的身体,一点点吞噬着他的神志,逼着他将握玉的手指收紧,用力,直至那玉不堪强压,碎在他掌心。
‘易晏’松手,任玉石碎屑混着鲜血落在地上,渗入泥里,又被雨水冲刷,消失不见。
他转身,清瘦伶仃的背影独自走进了雨幕,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