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阳垂眸思忖片刻,试探道:“是有听过。可我也听闻,阁下素来淡薄隐世,甚至自弃仕途……如今为何要与我这等俗事缠身之人结亲?”
——姜阳想选易晏做郡马,是因为前世,作为南嘉唯一的异姓诸侯,易晏早早就被太后以莫须有的罪名削爵流放,死在了北上的途中。
正因如此,他成了最不可能残害姜阳的人,也是姜阳重生后,唯一可以安心联手的人。
只是,这位燕王自打袭爵后就常年告病,闭门不出,姜阳不太确定他是否愿意与自己合作,才没有在宴上提他。
但显然,这个担忧有些多余。
正想着,那人放开姜阳,站直了身子:“淡泊隐世,亦有困境。”
“既有困境,不妨直言,何必如此冒进?毕竟你我素未谋面,草草谈婚论嫁……”
“早闻郡主好美色,放心,本王貌美,举世无双,不会让郡主失望。”
“……”
那倒也不是在乎这个。
姜阳抿抿唇,不置可否:“既如此,我有些问题要问……若我没记错,阁下要比我年长些?”
“是,二月方及弱冠,虚长郡主四岁。”
“听闻先王痴情,只有一妻一子,先王后又早逝……那燕王府如今,可是只剩下了你一人?”
“是。”
姜阳随口感叹:“……玉京龙潭虎穴,单凭你一人立足,想来辛苦。”
黑暗中看不清青年的表情,但能感受到他投来的目光。
……算不得善意。
不出意外,派出去的影卫也该找来此处了。所以姜阳并未在意他的态度,只是一边继续琢磨对策,一边拖延时间:“话又说回来……你有没有想过,今日闯出如此大祸,若我应下又反悔,按照燕王府与我公主府的实力悬殊,你难逃一死。”
“死?”黑暗里,易晏嗤笑一声,“郡主在及笄宴上被贼人劫掠,我出手相救,反被诬告……这番说辞,够应付大理寺吗?”
“若郡主想要暗地里灭口,那我派出的心腹便会在京中扬言,称郡主今日遭贼人玷污……即使大长公主手眼通天,郡主的声名,怕是也难以挽回了。”
“此等谣言,你怎知会有人信?”
“郡主脐下三寸有颗红痣,是也不是?”
“……”
不算蠢,也够狠心……好事。
姜阳正色,最后一次试探道:“今日搅场,是你雇凶,还是私养死士?”
“郡主也说了,玉京龙潭虎穴……私养死士,只是为了自保。若郡主答应与我成婚,那他们,就是郡主的死士。”
“婚姻大事,并非儿戏,阁下拿来做交易,日后后悔了,又该如何?”
对方又笑:“郡主,有来有往才是交易,今日,是我胁迫于你。”
“……那你又怎知,我会因为那所谓的名声,而屈服于你的胁迫?毕竟我这样的身份,即便臭名昭著,也不乏有人趋之若鹜。”
“可郡主想要的,应该不是那群贼心昭昭的‘鹜’。在下确实性命微贱,死不足惜,但郡主若因此错嫁,被有心之人利用,蹉跎一生,就不值当了。”
“……”
姜阳认可,点头称是:“好……既如此,我有两个条件。”
“请讲。”
“第一,婚期由我来定;第二,你不能纳妾。”
“我接受。但,郡主也不可私养男宠。”
“不行。听闻阁下体弱多病,不能人事……不养男宠,岂不是白白守活寡?”
“混淆视听的谣言而已,不必当真。在下气血方刚,并无隐疾,郡主安心。”
“我不信。把衣服脱了,我要验身。”
“……”
尽管有风流荒唐的响亮名声在外,但姜阳这般突然的发难,还是把对方又整沉默了。她等了许久,才听得一声很轻的“好”。
随着这个字落地,满室烛火接连点亮,约莫三四尺远的地方,一个瘦削颀长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那人又高又白,乌黑长发与镶有朱砂的耳挂交缠着披散,垂落于玄色长袍前襟的暗红纹路上,带了几分凌乱而随意的美感。许是不久前梳洗过,他没有戴冠,只系了条绘有金色繁复纹饰的抹额,衬得本就绮丽的面容愈发妖冶。
男生女相,合该清秀阴柔,可那双凤眼中藏不住的阴骘,使他脸上并不锋利的线条平白冷峻起来。
方才听其自夸美貌,姜阳还没当回事,此时再看,举世无双也并不过誉,倒是实至名归。
在她不掩惊艳的眼神中,易晏慢悠悠地往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脱去了身上的玄色外袍。
略微硬挺的布料落地,堆叠在他脚边,姜阳扫了一眼,飞快地挪开了目光,而后清了清嗓子,在对方垂眸解腰封的空隙出声道:“先等等……我手疼。”
易晏停下动作,朝她看来,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姜阳莫名地心虚了一下:“……真疼。”
对方没有说话,只默默在她面前蹲下,双臂环过她的身子,解开了绑在她腕上的麻绳。
这个距离,姜阳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热气息……和隐在熏香下的一丝苦涩草药味。
她揉了揉已经酸麻的小臂,在易晏欲起身退开时拉住了他:“等等!”
易晏瞥了眼攥着他衣袖的那只白嫩纤细的手,又顺着那只手看向那张明艳而无辜的脸。他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说。
姜阳挪了挪膝盖,往窗外瞥了一眼,又回头,小心道:
“……你听,外面好像有声音。”
“……”
易晏神色一怔,似是意识到什么,抬眸朝窗边看去——
几乎同时,一阵突兀又尖锐的刺痛,打断了他的动作。
撑过痛苦带来的窒息感后,易晏低头看去,一支发簪捅破皮肉,插在了他心口。
而对面那个娇小的身影,面不改色手不抖,已经在解绑在脚腕上的绳子了。
“……”
愈发清晰起来的痛感随着呼吸牵动五脏六腑,一下下撕扯着易晏的神经。他想反击,可手脚麻木无力,根本使不上劲。如此这般境况,令他怒极反笑:“郡主好手段。”
少女忙里偷闲,瞥了他一眼:“有毒,再偏半寸就是心脉,你最好不要乱动,会死。”
“死?我若死了,郡主也难活着离开。”
“……那可未必,你也听见了,现在外面,都是我的人。”
言谈间,那位传言中娇贵不能自理的小郡主扔开绳子,站起身来,一把拔去了易晏心口的那支金簪。
血喷溅出来,玷污了她的裙摆,可她毫不在意一般,将那金簪在易晏身上擦了擦,又插回了发髻。
“不过,你确实美,我也确实好色……所以舍不得让你死的,放心。”
易晏闷哼一声,喘着粗气努力捂上伤口,手背青筋暴突,鲜血从颤抖的指间溢出,红白对比触目惊心。
他抬眸看向姜阳,没有出声。
姜阳也不计较,理了理衣衫,在他面前蹲下,浅浅一笑:
“此毒毒发时如烈火焚心,灼痛难耐,需每月初一十五各服一次解药,方能延缓毒发……也就是说,阁下若不想被活活疼死,就要乖乖听我的话。”
易晏依旧沉默,黑漆漆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只有越来越紧绷的下颌,能昭示出他此时的痛苦。
姜阳伸手,掌心里躺着枚白色药丸:“我知道,陛下对你这个异姓王忌讳颇深,想对你下手,所以你才来攀附我。而我,也恰好需要一柄听话又锋利的剑……你我与其彼此为难,不如各取所需,做个交易如何?”
“……”
窗户不知何时被拉开了一条缝隙,夜风裹挟着白玉兰的香气穿堂而过,冲散了满室浓烈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