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像裹了冰渣的钝刀子,在“红旗第三服装厂”空旷的厂区里呜咽着穿行,刮过早已熄了火的锅炉房铁皮烟囱,发出空洞瘆人的回响。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压下来,还不到五点,工业小城金川市的光线就被榨干了最后一丝生气。空气里浮动着劣质煤烟烧尽的呛人余烬,还有一种沉闷的、无处不在的惶恐——那是下岗浪潮逼近的死亡气息,粘稠得足以糊住每一口呼吸。
林蔓裹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底色的旧棉袄,随着最后几个脚步拖沓的女工走出车间大门。身后“咣当”一声,锈迹斑斑的铁栅栏被守门的老张头重重拉上,锁扣合拢的金属摩擦声刮得人耳膜生疼。这像是一声迟来的丧钟,宣告着又一个半死不活的工作日的结束。
“瞅瞅,三车间今天也停了半条线,下午就放人了!”
“听会计室小王漏的口风,过年前这名单怕是要下来……”
“俺家那口子矿上都仨月没发饷了,这要再……”
女工们压低嗓门的议论像寒夜里冻裂的蛛网,细碎、冰冷,带着濒死的脆弱。林蔓把冻得通红的双手缩进袖筒,脸埋进早已失去防寒作用的旧毛线围巾里,只露出一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她加快脚步,将这些愁云惨雾甩在身后,仿佛走得快些,就能暂时逃离那啃噬人心的巨大惶恐。
穿过堆积着废旧零件和残雪的厂区小路,绕过几栋蒙着厚厚灰垢的苏式家属楼,便是“向阳北里”。这片建于五十年代末的筒子楼群,如同患了严重肺痨的老人,在凛冬里苟延残喘。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碎砖,窗口用塑料布、纸板、破油毡层层封堵着,抵御着北方旷野无遮无拦的风。楼道里堆满蜂窝煤和旧破烂,光线昏暗,常年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隔夜饭菜和无处不在的潮湿霉味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浊气。
林蔓在二楼东头最尽处的一扇掉漆绿门前停下。门虚掩着,透出屋内同样浑浊的光线。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直灌入肺腑,然后推门进去。
“回来啦?”一个干涩苍老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是隔壁屋的马婶,正坐在自家门口的小板凳上剥一堆蔫黄的白菜叶子,浑浊的眼珠瞟过来,“今儿放得倒早。”不等林蔓回答,刻薄的嘴唇又撇了撇,“听没听说厂里那‘分流安置’的事儿?就你这么个临时工……唉,可不敢想呦!”那声调里听不出多少关心,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麻木和隐隐的幸灾乐祸。
林蔓没应声,只是低低“嗯”了一下算作招呼,侧身闪进门内,顺手想把门带上。
“蔓蔓,是你?”母亲李桂琴闻声从狭窄的、被当作厨房使用的门厅探出头,脸被油烟熏得蜡黄,几根散乱的花白头发贴在汗湿的额角。她有些畏缩地朝里屋紧闭的房门瞥了一眼,压着嗓子说:“……熬了点粥在灶上温着,你先喝口暖和暖和?”
就在这时,里屋那道同样破旧的木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穿着油腻蓝色工作棉袄的男人趿拉着破棉鞋走出来,头发灰白稀疏,是林蔓的继父,韩大奎。他浑浊的目光先是落在李桂琴局促的脸上,然后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精准地滑向她身后刚脱下棉袄的林蔓。
楼道里灌进来的寒风卷起屋内的热气,撩动了她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硬、却掩不住腰线起伏的灰格子旧罩衫。这身形在这逼仄、灰败的空间里,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惊心动魄。
“啧。”韩大奎喉结滚动了一下,黏腻的目光在她纤细的腰身和被粗糙布料勾勒出的臀部曲线上扫了个来回,最终定格在她脸上。屋里昏黄的灯光映着他眼里的浑浊和一种毫不掩饰的贪婪,混合着他身上常年不散的劣质白酒和机油混合的酸腐气,瞬间弥漫开来。他并没说什么,只是拖着脚走过去,撞开僵立在门口的母女俩,走到门厅尽头唯一的破桌子旁坐下,拎起一个早喝得见了底的白酒瓶晃了晃,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咕哝声。
林蔓背对着门口,弯腰从钉在墙上的旧木钩上取下属于自己的搪瓷碗。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后背的皮肤紧绷起来,甚至能描摹出那道黏腻目光的轨迹,如同冰冷油腻的蛇信在肌肤上爬过。她拿起瓢,沉默地揭开锅盖,滚热的蒸汽腾起,夹杂着棒子面粥的焦糊气,模糊了她瞬间变得异常平静的脸。
这窒息,这笼罩在筒子楼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喘息里的寒意,远比窗外的北风,更刺人心骨。她握着碗边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身后的沉默,如同一块沉重得喘不过气的湿布,裹挟着继父令人作呕的目光,紧紧捂住了她的口鼻。那目光如影随形,带着酒气和不加掩饰的觊觎,黏在她弯腰时衣料紧绷的腰臀曲线上。每一次不经意的肢体靠近,每一句含糊不清却暧昧不明的咕哝,都像毒藤蔓无声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粥的热气袅袅,蒸腾弥漫,模糊了林蔓眼底深处那片沉冷坚硬的冰湖。她小心翼翼地端起饭碗,尽量不去看那张沟壑纵横的醉脸和那双浑浊眼睛里令人脊背发凉的粘稠欲望。木门合拢,将楼下马婶不怀好意的议论和屋内无形的压力一同关紧。桌上只有粗瓷碗沿磕碰的轻响,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格外清晰。这狭小空间的每一口空气都浸透了无望的压抑,像一摊冰冷的稀泥,黏腻地涂抹着每一次肺叶的扩张。冰霜不仅冻结了北方的大地,更渗透进这片筒子楼深处的每一个角落,在人的骨缝里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