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先给你给下马威!”
拓跋冽看着众人如遇寒风的鹌鹑般瑟瑟,又瞟了一眼错愕的林晚,眼中掠过一丝快意和满足。
他转向林晚,脸上瞬间换上了那副混不吝的笑容,仿佛刚才那杀意凛然的宣告从未发生过:
“怎么样,姑娘?这地方还看得过眼吧?这边明厅正好用来会客、用药,里面那间卧房宽敞干净,被褥家伙全是新的,窗外还有个小露台,正好看马场跑马,我再拨个手脚麻利的小丫头来,照顾你起居,妥妥的!”
他一指内间方向,语气轻松得像是在炫耀一件刚买的玩具。
林晚早已在“咱白蹄京的人”那句时,脸色就彻底冷了下来。
此刻她看着拓跋冽这副轻佻施恩又瞬间变脸的样子,一股无名火直窜天灵盖,胸口起伏了几下,终于按捺不住。
随即便上前猛地出声打断他,清越的声音如同金石相击,毫不客气地穿透刚刚死寂下去的氛围:
“什么叫‘就是白蹄京的人’?”
林晚往前踏了一步,直视拓跋冽瞬间错愕的眼睛,眼神里没有丝毫怯懦,只有不容置疑的坚定和疏离。
“拓跋公子,我想你没弄明白,治好你,只是你我之前谈妥的交易,一手治病,一手解决我在这西京的落脚之所!”
她深吸一口气,清晰有力,一字一顿,“这房子,这仆役,于我而言,不过是我履行承诺后应得的报酬,你休要自作多情地冠上什么归属之名!”
她柳眉倒竖,声音更加清冷疏离。
“办完我自己的事,我即刻就走,绝不多留一天,你这点便宜,本姑娘不稀罕沾,也不会沾!”
这番毫不留情的言辞,如同几记响亮又冰凉的巴掌,狠狠扇在拓跋冽脸上。
他脸上的错愕凝固了,方才维持的轻松笑容彻底僵死在那里,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沉恼怒。
整个厅堂里噤若寒蝉,所有仆役的脑袋几乎要埋进胸脯里,大气都不敢喘。
拓跋冽深深看着林晚那双毫不退让的眼睛,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冷却。
半晌,他忽然扯动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声音居然听不出半点火气:
“好,好!姑娘真是明白人!”
他甚至还象征性地拍了两下巴掌,“有买卖,有账算,两清!爽快!”
他嘴里说着“好”,点着头,但黑沉沉的眼眸深处,如同风暴席卷过的深渊,哪里还看得见半点笑意?只有一片阴冷锐利的算计。
“小样儿,还想走?进了我白蹄京的门,尝了我拓跋冽的脉,你这身活死人肉白骨、能将瘟疫踩在脚下的绝世医术,便是送到嘴边的肥肉!”
“在这盘丝洞一样的京都,没了我拓跋冽罩着的门路,你能安稳地办成什么事?岭南?那疫症蔓延的烂泥潭,更是吃人的魔窟,等你撞个头破血流、兜兜转转,最后还不是得回到这白蹄京的高墙厚瓦里?”
那张年轻却异常坚毅的侧脸,指腹在袖口内衬那冰凉如雪的乌钢短刀刀柄上,缓缓摩挲了一下。
“呵,到时就不是你想不想留下的问题了,我拓跋冽看上眼的东西,还从来没有能飞的!”
“姑娘安心住下便是,我这地方,一应俱全。”他开口,声线恢复了那种带着点慵懒的腔调,方才刹那的阴冷锋芒似乎只是错觉。
“需要什么,尽管吩咐这些不长眼的下人,至于姑娘要办的事......来日方长,不着急。”
“不着急”三个字,被他有意无意,轻轻咬了一下。
林晚冷着脸没再多言,似乎连客套都懒得敷衍,转身径直走进了内间卧房,沉重的房门被她用力带上一声闷响。
拓跋冽脸上的笑意也一点点敛去,站在烛火通明的厅堂中央,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他缓缓抬起右手,方才那只紧握刀柄的手,五指张开又缓缓收拢,像是在虚空里攫取了什么无形的宝物,轻轻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门外凄寒露露,风声紧了。
......
夜深的皇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浮华,宫墙飞檐沉没在浓重的墨色里。
紫宸殿后御书房,鎏金铜炉内龙涎香的烟缕袅袅上升,却驱不散一室沉闷的冰冷。
几盏硕大的蟠龙铜烛台上,手臂粗的宫烛劈啪爆着烛花,将御案后萧云庭的面孔映照得明暗不定。
他穿着玄青常服,并未束冠,只以一根玉簪绾住发髻,指节正缓缓捻动拇指上一个温润的墨玉扳指,目光沉沉压在御案上一叠打开的加急奏章上。
“岭南道急报!疫情加剧,民变迭起,几个州县已现烧毁官仓、打杀医官的流寇!”
皇帝案上的奏折堆叠如山,岭南道那份刺目的红签被搁在最上方。
萧云庭眉头深锁,指腹摩挲着冰凉的墨玉扳指,那沁骨的凉意似乎也压不住心头的焦火。
他正要再拿起岭南的奏报细看,御书房角落里那片凝固的黑暗忽然无声流淌,仿佛浓墨在纸上化开,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轮廓从中分离出来。
那道影子无声无息地飘至御案前五步远的地方,垂首肃立,头低垂着,整个脸庞都掩在殿宇深处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如同地府爬出的勾魂使者。
“讲。”萧云庭没有抬头,声音像是深井里的寒冰,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遵旨。”那团人形暗影发出声音,语调平直无波,“回禀皇上,林神女......并未南赴岭南!”
声音极其轻微,如同夜风扫过空旷大殿。
“嗯?”萧云庭捻动扳指的动作一顿,眼锋如刀,倏地抬起,“她在何处?”
“目前行踪...”暗影依旧毫无情绪波动,“已确切探明,就在西京城外东郊的白蹄京马场。”
“白蹄京?”萧云庭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眉心那道竖纹骤然加深,形成一个冷硬的川字,指下墨玉扳指被捻得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岭南疫情汹汹,已呈燎原之势,流民暴动已有星火,她一个身负绝顶医术的神女,按常理应当星夜兼程南下救民于水火,此刻却滞留于距离岭南万里之遥的京都之郊,偏偏出现在那个地方!
拓跋家的地盘,那老狐狸拓跋野律,送个纨绔儿子入京为质不过几年,难道就以为他那点盘踞北境的爪牙可以安稳得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
一股被冒犯的愠怒夹杂着难以名状的不安,如同阴冷的潮水,悄然漫上萧云庭心头。
林晚的选择完全悖逆常理,如同棋局上一枚自行其是的棋子跳脱出掌控,突兀而刺目地落在一个绝对不该落的地方。
岭南的腐坏流脓、北疆的隐隐威胁、还有这搅扰不明的神女动向...几缕丝线在帝王脑海深处陡然缠绕收紧。
“这个拓跋野律,是该敲打敲打了!”
他缓缓后靠,倚在冰冷的雕龙紫檀椅背上,眼帘微微垂下,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厉芒,烛火跳跃,在他深不可测的眼眸深处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片刻后,萧云庭终于再次抬眸,眼中风暴已然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片深潭似的平静:“来人!”
门外侍立的高阶内侍总管垂首疾步而入,步伐迅疾无声,跪伏于地:“陛下。”
“传旨,”萧云庭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晰与冷淡,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字字敲在玉砖地面上。
“召户部尚书林研舟、护国大将军陆俊——即刻进宫见朕!”他略略加重了“即刻”二字。
“遵旨!”内侍总管叩首领命,躬身迅速退出殿外。
皇帝的手指终于从墨玉扳指上移开,屈指在那份岭南急报粗糙的笺纸上,极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
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沉重。
如同无形的战鼓在皇城深处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