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站在原地,看着林砚舟那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僵硬的背影,目光冰冷依旧,毫无波澜。
她沉默地抬脚跟了上去,脚步不疾不徐,仿佛刚才那场撕破脸皮的冲突并未在她心底留下半分涟漪。
有攥紧在袖中的拳头,指尖深深嵌入掌心,传来细密的刺痛,这痛,让她提醒自己,每一步,都是踏在狼窝虎穴之上。
书房厚重门扇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一切声响。
檀香的气息弥漫在过于安静、压抑的空间里。
林砚舟并未落座,他背对着林晚,负手立于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案上堆积的奏折如同一座小山,映衬得他此刻的身影像是一座沉重的孤峰。
“说!你此刻回府,意欲何为?”
林砚舟的声音紧绷着,像一根拉到了极致的弦,充满了戒备和试探。
“还嫌在宫里闹腾得不够?非要回这府里再来一次‘死而复生’的戏码?”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林晚那“复活”身份的抵触和根深蒂固的质疑。
林晚站在书房中央,身形单薄却站得笔直。
她抬眼直视着父亲那代表着权力地位的脊背,声音清晰地响起,没有任何伪装的情绪:
“父亲大人费心了,晚儿此番归府,别无所求,只想来拿几件过去用惯了的贴身旧物,几册早已不值钱的旧书,拿到之后,立刻就走!”
她顿了顿,加重了“走”字的发音。
“如今瘟疫紧逼,圣命如山,时限仅仅三个月,我不过是想找个远离喧嚣,无人打扰的僻静之所,能安心研究救人的法子罢了。”
林晚这番话说得极其平静,甚至在称呼“父亲大人”时都带着一种刻意疏离的礼貌,没有控诉,没有哀求,只有冷淡的陈述和清晰的切割意图。
然而,这份清晰和冷淡,却像一把无形的刻刀,瞬间刺破了林砚舟强压的伪装。
他突然猛地转过身!
那张一贯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的国字脸上,此刻布满了前所未有的阴沉和焦虑。
金殿上指控的阴影,皇后话语中的警告,陆青阳眼底的阴鸷,王氏那藏不住的心思......还有眼前这个“怪物”般的女儿。
所有累积的压力如同千斤重石压向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尤其是林晚最后那句“安心研究救人的法子”,像一簇火苗,点燃了他内心深处最强烈的恐惧。
“瘟疫?”
林砚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烦躁和警告:
“你还真要去治那瘟疫?晚儿!”
他忽然拔高音调喊出这个早已变得生疏的称呼,试图带上一丝所谓的“父女情分”,但那声音干涩扭曲,只显得更加刺耳。
林晚抬起眼,眸光清澈而冰冷,静静地迎上林砚舟那双充满复杂情绪的眼。
“不然呢?“
林砚舟被这平静而固执的眼神看得心惊肉跳,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也被彻底击碎。
他急促地来回踱了两步,宽大的朝服下摆扫过光洁的地板,发出窸窣的声响。
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猛地站定在林晚面前几步之遥,压低了声音,那音调沉得如同从地狱深处发出,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紧迫与阴郁:
“你听着!”
林砚舟的额角沁出了冷汗,他用袍袖用力擦了擦。
“那岭南之祸,非同寻常!它非是疾病,更非普通的人祸,它......它是天罚!是天降的灾劫!非人力可及!你以为凭你那点......你那点不知哪里学来的微末本事,真能逆天改命?”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死死锁住林晚,充满了警示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你继续治下去,不光是你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你会牵连太多人,无数的人,你明不明白?你会给我,给林家......不!是给整个京都的根基带来......灭顶之灾!”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关,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细若蚊呐,却重若雷霆!
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恐惧与忌惮再也无法掩饰。
“天罚?京都的根基?灭顶之灾?”
林晚冷笑了起来。
林尚书这话几乎是摆明了——这瘟疫背后,站着一个他们整个林家,甚至可能是整个林党都得罪不起的庞然大物!
一股寒意伴随着熊熊燃烧的怒火在林晚胸腔内猛烈碰撞。
到了此时此刻,面对这个亲手送女儿上黄泉路的父亲,他竟然还在想着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保全他的权势家族,畏惧着那黑手的报复?
林家......早就与她林晚无关了。
林晚猛地抬起了头!
“林家?”
她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字眼,嘴角弯起一个讽刺到极致的弧度,目光如同两柄淬满寒霜的利刃,毫不退让地迎上林砚舟那震惊又变得恼羞成怒的脸:
“从您和王氏端来那碗‘送行安神汤’,看着您的亲女儿饮毒毙命那一刻起......”
林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愤与决绝。
“我林晚,便已不是林家的人,我的血,早已凉透了!林家与我何干?是盛是衰,是存是亡,是得享泼天富贵还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通通......通通与我林晚再无半点瓜葛!”
她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那沉寂已久的刻骨之痛与滔天恨意再也压不住,咆哮而出:
“这瘟疫,我治定了!不是为了救你们林家,不是为了去碰你们那肮脏的‘根基’!”
她的目光越过林砚舟,似乎穿透了书房厚重的墙壁,投向了更遥远、更凄惨的人间炼狱:
“是为了那岭南千千万万个无辜惨死、尸骸枕藉的亡魂!”
“是为了那些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跪在深坑旁看着亲人烂掉的可怜人!”
“是为了不让你们口中那点可怜的权势、你们身后那只不敢见人的黑手......继续拿人命当草芥!玩弄于股掌之间!”
林晚的声音如同金戈裂帛,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狠厉与九死不悔的决绝:
“这瘟疫——我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
话音落下,书房内死一般寂静,空气凝滞得如同沉重的铅块。
林砚舟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巨雷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知道,完了,父女之情?早已被他亲手斩断,威逼利诱?对于这个死过一回,无惧生死的女儿,再无半分力量。
他甚至感到一丝荒谬的错觉——不是自己舍弃了这个女儿,而是这个脱胎换骨的“林晚”,将他,乃至整个林家,像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般,彻底割舍了!
林晚不再看他一眼,那决绝的目光如同切断了最后一丝牵连。
她猛地转身,冰冷的目光扫过书房角落那盆开得过分艳丽的牡丹。
然后,在死寂中,她拉开书房沉重的门,大步走了出去!
那离去的背影笔直得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单薄,却带着能劈开一切阴霾的决绝力量!
门扇在林晚身后轻轻合拢,将书房内的死寂和窒息彻底隔绝。
林砚舟依旧僵立在那里,仿佛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许久,他那指甲早已刺破掌心的手才无力地松开。
他踉跄着扶住冰冷的紫檀书案边缘,这才发现自己竟一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一股巨大的的疲惫和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最污浊的沼泽泥浆,将他整个人淹没,拖拽至绝望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