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车轮碾过砾石的声响里,蓦然插入子爵夫人的声音:“还要多久,艾略特?”她拉开马车窗帘,仅露出一只犹疑的眼睛。

“呃……就快了,夫人!再几刻钟便到!”艾略特左手仓促地攥紧缰绳,另一只握着酒杯的手狼狈地藏进怀里,刻意拔高的嗓门透着心虚。

“抓紧些,”夫人望向远方正一寸寸沉入群山的夕阳,天边那抹似乎能凝固时光的昏黄暖光,却丝毫无法抚慰这位出身名门的夫人,“夜色下行路总归是不妥的。”

“是,夫人!”艾略特应着,仰脖将杯中劣质的麦芽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他乱糟糟的胡须滴下。他终于腾出双手猛一勒紧缰绳,对着前方的驽马大声吆喝:“听见没,老伙计!夫人发话了,加把劲儿!”

拉车的辕马似是与其心意相通,发出一声沉浑的嘶鸣,四蹄叩击地面的节奏骤然变得清脆急促。

随从们立刻将夫人的催促声浪般向后传递:“快!都跟上!夫人要在入夜前抵达赛特里斯!”整支车队的步伐瞬间快了起来。

我并未被周遭骤然喧腾的噪音扰了心绪。此刻我斜倚在一辆货车的后缘,目光落在远处斯塔登湖中微微颤动的山峦倒影上。晚霞的昏黄浸染着湖面,与水波的荡漾揉搓纠缠,晕开一片奇异的光影——那景象竟如我调色盘上的风景画。但不同于我画作赋予观者的宁静与安详,此刻湖面的每一道细碎波纹,都仿佛撩拨着心底一丝难以名状的不安。

当赛特里斯的城墙终于在暮色四合的时分跃入眼帘时,我并未随车队前往修道院安排的宿舍,而是径直拐向了镇上一间熟悉的酒馆——我得在那里,为我认知中真正“合格”的护卫找个门路。眼下车队里那些混迹于平民中也毫不起眼、只持着短剑的“护卫”,实在令人难安。

今晚的酒馆有些不同寻常地冷清,稀稀落落的酒客让这方寸之地更显空旷。

“哟嚯!瞧瞧这是谁?不是我们鼎鼎大名的画家‘罗索(Ruoso)先生’吗?”吧台后正擦拭酒杯的老板抬起头,熟悉的戏谑声响起,末了又夸张地补上一句,“哦,瞧我这记性!现在该尊称您‘罗索骑士’阁下才对!哈哈哈!”他脸上纵横交错的刀疤与浓密胡茬,随着这刻意夸张的笑容挤作一团,但我却在那强颜欢笑的褶皱深处,捕捉到了一闪即逝的憔悴。

我快步走近吧台,压低声音:“说过多少次了,博莱特!在外头叫我罗西亚(Ruosea)!”

他打着哈哈,依旧捏着那副刻意拿腔拿调的嗓门,但这回却莫名让我感到刺耳:“得令得令!敢问尊敬的‘罗西亚’阁下大驾光临,是又想来尝尝小店的新奇颜料?还是来几杯红莓酒找找‘艺术’灵感哪?”不等我回应,他忽地将身子探过吧台,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凝重,“老弟,听老哥一句劝,眼下这光景别在外头瞎晃悠。京城那边天塌了!那些大老爷们斗法,弹弹指头就能让咱们这些小虾米灰飞烟灭。我知道你痴迷你那画道(他刻意省去了“涂鸦”二字),可真不值当为此把命搭进去……”

我心下一暖,但嘴上却固执道:“那不是涂鸦,博莱特!是艺术!你懂不懂?”我点了一瓶红莓酒,啜了一口,“废话少说,你路子广,手上有没有可靠佣兵的门路?帮子爵押批货。”我刻意模糊了目的地是洛卡特——博莱特本人可信,但他介绍的佣兵未必。

身为在霍伦帝国刀口舔血十余载的退役老佣兵,博莱特那双洞若观火的眸子早已看穿我的心思。他却并不点破,只是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老弟,我懂你急。可这年头,尤其还在边境上,靠谱的佣兵都抢手得紧,有门道的全被各路老爷们挖去挣前程了。你这单,不好弄。”

“价钱好商量!”我摆摆手,强调重点。

“啧,这不单是钱的事儿!”博莱特叹了口气,面露难色,“我跟一些人确实有些交情,可这交情还没硬到能让人放着搏出身的机会不要。给你举个例,奥雷里亚,那个伦加格来的前骑士,你还记得吧?人家已经带着自己那拨人投了格里卡家族麾下了,就等着在战场上挣个骑士甚至爵位回来!这节骨眼上,我拿什么劝人家回来干这种野路子的活计?乱世临头,有本事的野狗(他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都急着找主人了。”

“你呢?”我忍不住追问,眼神扫过他依旧魁梧的体格,“我看你身子骨硬朗得很,没什么要命的旧伤暗疾吧?”以博莱特的年纪(四十出头在佣兵行当算老兵油子),再加上他那十几年摸爬滚打练就的一身经验和江湖智慧,绝对碾压无数愣头青。

博莱特闻言,忽然仰头望着那因年久失修而布满霉斑的木质天花板,发出一阵低沉的、带着点自我讽刺的苦笑。笑声渐歇,他缓缓将目光落在我身上,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里竟透出一种奇特的、近乎释然的光亮:

“安顿下来之后才明白,以前过的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没遇见你之前,博莱特觉得自个儿早晚得横尸街头,要么被乱刀砍死,要么被冷箭射穿……是你教会了我,老弟,去‘看’去‘听’,去感受这该死的世界角落里竟然藏着那么点让人心头平静的东西。”他长吁一口气,目光垂向油腻腻的地板,“那感觉……沾上了,就丢不开。”

“绕来绕去,你不就是馋我那几幅画吗?”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终于咂摸出他话里的深意,也明白他拿画要干嘛(无非是转手卖给他的老主顾们换酒钱,所谓的“心头平静”,如果真的照他要的我的画的次数,那他的内心一定和杀手一样冷酷了),“行!你来!把这趟路平平安安送到洛卡特,两幅画,任你挑!”我闭上眼睛,懒得看他那副奸计得逞的表情。

“成交!”博莱特瞬间眉开眼笑,动作麻利地转过身擦拭柜台,“反正这乱世里酒馆生意也一落千丈。给我两天时间!我拾掇下铺子,再想法子把那几个老伙计归拢归拢……”他背对着我,语气里带着熟稔的调侃,“你这人平时看着懵懵懂懂的,怎么一提你那宝贝画儿,就比最机灵的猎犬鼻子还灵?”

我没再搭话,只将杯中残酒灌下,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冰冷的空气瞬间裹挟了全身,我最后甩下一句:“快着点!博莱特,现在最不等人……就是时间了。”身后的木门在风中嘎吱作响,将我掷地有声的话语抛在酒馆昏暗的光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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