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花夹着尾巴跑了,可屋里那股子肥皂和汗水搅和在一起的馊味儿,还赖着不走。
破门板上的大窟窿,正呼呼地往里灌着夹着咸腥味儿的海风,凉飕飕的。
林知夏刚松下那根紧绷的弦,里屋就传来一阵比一阵急的咳嗽。
“咳……咳咳……咳!”
那动静,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嗓子眼里咳出来。
林知夏脚下一个踉跄,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
昏黄的油灯光下,赵春兰正拿块破布死死捂着嘴,咳出的血沫子溅在林知夏扶过来的手背上,温热的,黏腻的。
肺痨晚期。
镇上的老中医早就下了定论,没有五十块钱的进口药,顶多再撑七天。
七天。
赵春兰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一把抓住女儿的手腕,枯柴似的手指头狠命地往她骨头里掐。
“夏夏……听妈的……把我那床……陪嫁的破棉被卖了……先……先保住小明……”
一句话说得七零八落,却字字都像小刀,在林知夏心口上划拉。
“妈,你别说话!”
林知夏打断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说有钱,就是有钱!你和小明,一个都不能出事!”
好不容易把妈哄着躺下,又把吓坏了的弟弟林志明哄睡着,林知夏才一个人坐到那张瘸腿破桌子前,对着油灯发怔。
五十块。
七天。
这两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口,堵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不行。
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是谁?她可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一回的林知夏。
她逼着自己静下来,闭上了眼。
那个曾被称作“数据女王”的脑子,开始飞速地转动起来。
潮汐,风向,海产,季节……
无数信息碎片在脑子里翻腾、碰撞、筛选。
突然,三个字从这片乱麻里蹦了出来。
鬼见愁。
本地的土话,说的是一种好多年才遇上一回的特大干潮。
在原主的记忆里,每逢“鬼见愁”,村里老人都会念叨着,千万别下海,那是去送命。
可对林知知夏来说,要命的地方,往往也藏着活路。
她死死咬住这个念头,继续往下挖。
很快,另一块蒙了尘的记忆被翻了出来。
是她上辈子无意中翻过的一本地方志。
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楚,红礁村的“鬼见愁”大干潮,会在潮位最低的那两三个钟头里,露出一片常年淹在深水下的礁盘。
那片礁盘,叫“龙涎礁”。
龙涎礁上,长着一种黑乎乎的、椭圆形的东西。
村里人都管那玩意儿叫“粘石头”。
死沉死沉地趴在礁石上,又硬又滑,拿石头都砸不下来。
粘石头?
林知夏的呼吸停了一拍。
那哪是什么破石头!
那是野生鲍鱼!是后世高级馆子里,一只就能卖出天价的极品皱纹盘鲍!
一个念头在她脑子里炸开。
上辈子,王强那个人渣,不就是靠倒腾这玩意儿发的家吗!
他当年在红礁村收,五块钱一只,转手卖给上海来的大老板,就是五十!
这笔账,这辈子该轮到我来算了!
她脑子里的算盘打得飞快。
三天后!
就是三天后的凌晨四点,“鬼见愁”潮位最低,龙涎礁露头的时候!
这是她的活路!
是老天爷给她撬开的一条缝,是她向这片大海借救命钱的唯一机会!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
林知夏就爬了起来。
她找出家里唯一还算囫囵的竹筐,又从墙角摸出一把豁了口的柴刀,上面全是红色的铁锈。
她就蹲在院子里,找了块石头,一下,一下,闷头磨了起来。
“刺啦——”
“刺啦——”
那声音又刺耳又单调。
一个游手好闲的影子晃了进来,正是上辈子那个打死她的前夫,王强。
他嘴里叼着根烟,看见林知夏,流里流气地吹了声口哨。
“哟,磨刀呢?想捅谁?”
他一脚踢翻了林知夏搁在旁边的竹筐。
“你妈那病就是个无底洞,谁沾谁倒霉!当初要不是看你长得还行,我能搭理你?”
林知知夏磨刀的动作没停,连眼皮都懒得抬。
王强见她不搭理,更来劲了,存心往她脚边“呸”地吐了口浓痰。
“还磨?想去龙涎礁?上回李老五去了可就没影儿了!我看你就是欠收拾,指望陆骁那个外来户?他能给你什么好?”
话刚说完。
“嗖”的一声!
一个海蛎子壳擦着王强的耳朵飞过去,“啪”地砸在墙上,碎成了粉末。
王强吓得一哆嗦,猛地扭头。
隔壁院墙后头,只飘来一句冷得能冻死人的话。
“管好你的嘴,别吓着海里的鱼。”
是陆骁。
王强一张脸憋得青一阵白一阵,对着那堵墙又不敢骂,最后只能恶狠狠地剜了林知夏一眼,夹着尾巴溜了。
林知夏磨刀的手,这才顿了一下。
她朝隔壁院墙的方向瞥了一眼,很快又低下头,继续磨她的刀。
那股子劲儿,又狠又静。
傍晚。
林知夏把磨得发亮的柴刀往腰后一别,拎着竹筐,打算出门。
她得趁天黑前,再去探一遍去海边的路。
刚拉开院门,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堵在了门口。
是陆骁。
他一手拎着两条还在甩尾巴的海鲈鱼,另一只手攥着个油纸包,直接塞进了林知夏怀里。
“上次赶海捡的海螺壳,废品站能换两毛钱,买半斤玉米面够了。”
他的声音很沉,被海风吹得有些粗糙。
林知夏抱着那个还带着他体温的油纸包,抬起头,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月光落下来,在他冷硬的脸上勾了道边儿。
他的眼神里,没有村里人那种看热闹的轻视,也没有可怜,就只是看着她。
“我娘等不了。”
她只说了这四个字。
语气很平,平得没有一丝波澜。
可那平静底下,是能吞掉一切的漩涡。
陆骁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了口,声音压得更低了。
“三天后是‘鬼见愁’。”
他的目光狠厉,直直地扎过来。
“你想去送死?”
林知夏心头一跳。
她没瞒,也没慌。
她迎着他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清楚楚。
“我去挣救命钱。”
陆骁盯着她那双在月光下亮得吓人的眼睛,足足看了有半分钟。
那双眼睛里,有一种豁出命的狠,也有一种算计好一切的稳。
“带上我。”
他终于开了口。
林知夏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需要钱。”
陆骁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就好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他伸手,一把抽过林知夏腰后的柴刀,用拇指试了试刀锋,皱了下眉头。
“这破玩意儿会伤手。”
他的视线从她瘦弱的肩膀上扫过。
“龙涎礁的石头快得很,你这点力气,不够干嘛的。”
“明晚我带铁撬来。”
他把柴刀塞回她手里,像是下了命令。
“挖出来的东西,我三,你七。”
这个条件,她根本没法拒绝。
他没问她怎么知道那里有东西,也没问她一个姑娘家发什么疯。
他只是摆出了一个最直接,也最有效的买卖。
林知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她从这个男人眼里,嗅到了一股同类的味儿。
那种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能干的狠劲儿。
“好。”
她点头,半个废字都没有。
“三天后,凌晨三点半,村口老槐树底下见。”
夜很静。
一个拿命去赌的局,就这么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