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平稳滑入武汉站巨大的穹顶之下,广播里报站的女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伍葳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脖颈,拎起背包,示意旁边睡得东倒西歪的张怀武:“老张,到了。”
“嗯?哦!”张怀武猛地惊醒,嘴角还挂着可疑的水痕,手忙脚乱地扒拉自己同样鼓鼓囊囊的背包,“这么快?我感觉刚眯着!”
“是你睡得太沉。”一个清朗又带着点少年人特有傲气的声音从对面座位传来。
伍思齐已经利落地站起身,他个子比伍葳稍矮一点,但身形挺拔,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和运动裤,脸上没什么长途旅行的疲惫,反而有种神采奕奕的兴奋感。
他手里只拿着个轻便的斜挎包,和旁边两个背着大包、略显风尘仆仆的哥哥形成鲜明对比。
“保送生就是不一样哈,精神头十足。”张怀武嘿嘿笑着,习惯性地想去揉伍思齐的头发,被对方敏捷地偏头躲过。
伍思齐挑眉:“羡慕吗?张哥?你羡慕也来不及了。”他语气里那点小小的得意藏都藏不住。刚拿到顶尖大学的保送名额,少年人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伍葳看着弟弟,嘴角也弯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这次带伍思齐出来,除了兑现之前“考好了就带你出去”的承诺,也是想让他在进入大学前开阔下眼界。张怀武则是纯粹凑热闹加蹭玩,美其名曰“护送兄弟俩”。
“行了,别贫了,下车。”伍葳率先走向车门。
一股混合着暑气、人潮气息和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热风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住全身。
武汉的“热情”在踏上站台的第一步就展露无遗。
站台上人流如织,行色匆匆。巨大的玻璃幕墙外,夏末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将站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晃眼的金色。伍思齐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张怀武则忙着把背包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
“哥,酒店离这儿远吗?”伍思齐问。
“打车过去大概半小时。”伍葳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导航,“我同学推荐的民宿,在江汉路那边,交通方便。”
“江汉路好啊!晚上肯定热闹!”张怀武来了精神,“听说那边的夜市绝了!走走走,赶紧打车,安顿好了杀过去!”
三人随着人流走向出站口。空气愈发闷热嘈杂,广播声、行李箱轮子摩擦地面的隆隆声、各地口音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
伍葳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脱离这喧嚣的中心。
就在他们快要走到出站闸机口时,旁边一个刚停稳的列车也打开了车门,新一波旅客涌了出来。伍葳习惯性地侧身避让,目光随意地扫过那些陌生的面孔。
然后,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就在斜前方几步远的地方,两个女生正从另一节车厢走出来。其中一个留着俏皮的短发,正兴奋地指着站台指示牌说着什么,好像是陈莉圆。而走在她旁边,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她讲话的女生,穿着一件简单的浅蓝色衬衫裙,背着一个帆布包,侧脸的轮廓在站台顶灯的光线下显得安静而清晰。
是那个女生…
伍葳的心跳像是漏跳了半拍。
他完全没想过会在这里,在这个时间,以这种方式遇见她。距离小卖部那次尴尬的“围观”才过去没多久,他甚至记得她最后那句淡淡的“处理得不错”,以及她走进店门时掀起的塑料帘子。
她怎么会在这里?也是来武汉玩?和……陈莉圆一起?
方舟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她和陈莉圆正专注于找出口的方向,两人低声交谈着,陈莉圆还比划着手机屏幕。方舟的嘴角似乎带着一丝很浅的笑意,那是在学校里、在小卖部附近从未见过的放松神情。
张怀武顺着伍葳有些凝滞的目光也看了过去,立刻“嚯”了一声,胳膊肘使劲捅了伍葳一下:“老伍!看谁!那不是方舟和陈莉圆吗?她们也来武汉了?这么巧?!”
他嗓门不小,引得旁边的伍思齐也好奇地望过去:“谁啊哥?你同学?”
“没什么。”伍葳冷淡地说道,推着行李箱大步往前走。
“不打招呼吗?威化?”张怀武问。
伍葳呵斥他:“你又不认识人家,跟她们不熟,打什么招呼?”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了过来,像一小块冰,落进这闷热的空气里。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她们的方向,说完那句话,便推着箱子,几乎是有些急促地大步向前走去,汇入闸机口的人流,背影很快被淹没。
张怀伍自我怀疑摸了摸脑袋。
不熟吗?不是见过几次面吗?
*
方舟最终还是没有带他弟出来,首先年纪小,出来不安全,其次两个大女生的,带个小孩子出来,有总给人当妈的感觉。
出租车在车流中穿行,窗外掠过的是陌生的、充满烟火气的城市街景。方舟靠在窗边,看着那些颇具年代感的老建筑与崭新高楼交错林立,思绪却有些飘忽。
出租车最终停在了一条热闹非凡的步行街口。司机师傅操着浓重的武汉口音指路:“里面车子进不克(去)了咧!你们要找的那个民宿,沿着这条路直走,看到那个老洋房改造的,门口有棵大梧桐树的,就是咯。”
谢过师傅,两人拖着箱子踏入江汉路步行街。傍晚时分,暑气稍退,人流如织,霓虹初上,食物的香气和各种叫卖声扑面而来,热闹得让人有些目眩。
陈莉圆立刻兴奋起来,眼睛不够用似的四处张望,嘴里念叨着各种小吃名字。
按照手机导航和司机师傅的提示,她们拐进一条相对安静些的岔路,喧嚣声顿时低了一个分贝。道路两旁是些颇有历史感的老建筑,其中一栋米黄色的三层小洋楼格外显眼。门口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投下浓密的树荫,树影婆娑中,能看到一个精心打理过的小院子和一块古铜色的招牌“栖梧小筑”。
“就是这里了!”陈莉圆松了口气,“看着不错啊!”
推开挂着风铃的玻璃门,一股清凉的、带着淡淡木质香气的空气涌来,瞬间抚平了外面的燥热。前台不大,布置得温馨雅致,绿植点缀其间。一个穿着亚麻衬衫、笑容温和的老板正低头整理着登记簿。
“您好,我们订了房间,姓方和陈。”陈莉圆上前说道。
老板抬起头,热情地招呼:“哦哦,方小姐和陈小姐对吧?欢迎欢迎!两间大床房,在三楼。这是钥匙……”他一边办手续,一边介绍着民宿的设施和周边。
手续很快办好。老板指着旁边一个窄窄的、铺着复古花砖的旋转楼梯:“房间在楼上,三楼视野最好,能看到一点江景呢。就是楼梯有点窄,箱子不太好拿,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我们自己……”陈莉圆话音未落,楼梯上方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夹杂着张怀武那极具辨识度的大嗓门:
“哎哟我去!老伍你慢点!这楼梯也太陡了!思齐你小心你的包!”
“张哥,是你太笨重了。”一个清朗又带着点少年傲气的声音回应道,语气里满是促狭。
脚步声咚咚咚地往下冲,伴随着行李箱轮子磕碰台阶的声音。
方舟和陈莉圆同时抬头望去。
只见楼梯上,张怀武正吭哧吭哧地试图把一个大背包和自己的箱子一起挪下来,显得手忙脚乱。伍思齐则轻松地背着斜挎包,几步就跳了下来,稳稳站在楼梯口,带着点看热闹的笑意。
而走在最后的,正是伍葳。
他一手拎着自己的大背包,另一只手居然还帮着张怀武提着一个箱子的把手,眉头微蹙,似乎对同伴的笨拙有些无奈。
三个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在楼梯口与刚刚走进来的方舟和陈莉圆撞了个正着。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张怀武看到她们,眼睛瞬间瞪圆了,嘴巴张了张,那句“卧槽”几乎要脱口而出,硬生生憋了回去,变成了一声尴尬的干咳。
伍思齐好奇的目光在方舟和陈莉圆脸上转了一圈,又瞥了眼自己瞬间绷紧的哥哥,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而伍葳,他的动作明显僵住了。
目光在触及方舟的瞬间,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落在了旁边的绿植上。他拎着箱子的手紧了紧,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那句不久前在火车站掷地有声的“不熟”,此刻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仿佛带着回音。
方舟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了他此刻的僵硬和那一闪而过的、近乎狼狈的回避。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移开了视线,仿佛只是看到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侧身让出了楼梯口的空间,示意陈莉圆可以先去放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