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艾莉即将看清那些面孔的一瞬间，卡尔眼神微凛又立即回复平和，那无穷的重影似受到惊吓一般顷刻驱散，他本人则当作无事发生。
卡尔给艾莉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后者立刻明白那是希望她如实回答。
然而，艾莉从来都对武艺更感兴趣，对国政没有太深刻的见地，只是明显人云亦云地感叹道：
“我认为，那一对孪生的祖王有着极其伟大的智慧和魄力，只可惜如果…”
卡尔听了只能摇摇头，打断道：“如果不是近千年来早已血缘淡化的两个王庭嫡脉没有诞生过公主，双生之国早就该以联姻的方式结束双王制了。对吧？”
“嗯。”
艾莉回应了一声。
卡尔继续讲下去：
“有些事情，史书上是不方便记载的，千年前诸侯间进行着旷日持久的争霸战争，然后就出现了一对失散的孪生兄弟，分别统一了朝露山脉南北的土地，最后在阵前相认，你不觉得有些过于巧合了吗？一千年不曾联姻成功，嫡脉无女，有也是夭折或者意外死亡，你不觉得同样过于巧合了吗？”
讲完，卡尔继续抬头看天，那个比群星较大些的光点又一次缓缓升起。
那是怜之月，天上二十四个月亮中最小的一个。
它总是规律地巡过天空，每天二十四次，不多不少。
在双生之国的民间传说中，那是夭折孩子们的魂归之所，象征着短暂、慈悲与怜悯。
卡尔目送着怜之月巡过头顶，感叹道：“一千年的时间，足够多少个‘你’悄无声息的夭折呢？又会有多少个‘我’困在这囚笼中，消磨殆尽…”
艾莉也抬头看向天空，回味着卡尔的话，目送怜之月消失在西部群山之中，怔怔出神。
她知道，卡尔是结束双王制的众望所归。
可那些从双王掣肘中获利的内阁权贵，以及顽固的王庭宗族长老们，他们是不希望这样的结果的。
明里暗里的手段，十二年来，她和卡尔一起面对了太多太多了，一直以来都是如履薄冰，一次次的，惊险有余，危险更甚，每每回忆都十分后怕。
还有艾莉的兄长艾洛，那个不愿放下储君资格，坚持要与卡尔竞争的白王子，虽然没用过什么卑鄙手段，但就是让艾莉对这个兄长介怀在心。
卡尔能看出此时艾莉的忧虑，于是继续讲下去：
“大哥他，和我的理念不同，双王自古以来都以兄弟相称，事实上是受到制度制约，哪怕不和也从不对外展露，但如果千年联姻之约到了可能实现的时候，那这个平衡就打破了。”
这确实是卡尔和艾莉一直以来面临的，种种危险的源头。
如果完成千年联姻之约，就意味着艾洛彻底失去了竞争王权的合法性，艾洛和艾莉这对兄妹之间关系紧张僵持的源头也在这里。
若非卡尔一直以来都对王权兴趣缺缺，且总是在他们兄妹之间游说，艾莉能否活到如今都不好说了。
「所以才要离开…你不要王位…不要兄弟反目…所以才走到这一步，不得不离开吗？哪怕自我流放？」
想到这里，艾莉脸上露出震撼的神色。
“你这人，为什么要那么无私啊！”艾莉喃喃一句，她本想问卡尔为什么不考虑她的感受，可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因为她明白卡尔的想法。
她无法否认，抛下她独自离开，也是一种尊重，更是一种爱。
哪怕她难以接受。
艾莉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凉意，委屈、不甘、苦闷…
只是强忍着不爆发出来，只是继续听卡尔讲述。
“不是谁都愿意向前跨出一步，为了理想摒弃权与利的。我有这一身法术又如何？若是留下，最终就是身不由己而已。大哥爱权利，且取之有道，而我向往自由，这本可以不冲突。因此，我不怪他，并且我希望你以后也能逐渐原谅他。”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艾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她话音有些颤抖，看着东方天边又一次升起的怜之月，缓缓开口：“卡尔…是不是因为事到如今有些事不可避免了？”
卡尔没有说话，面色平静地冲她摇摇头，并回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此刻看着卡尔的脸，艾莉算是放心了些，如他这样的人，一定是自有分寸的，至少卡尔不是真的完全不顾自己。
「或许让他离开才是正确的？」
可转念一想，卡尔要为此舍弃多少依然是未知数，艾莉就又感到一阵不甘，连带着一身纯粹且平静的剑意也开始泛起止不住的涟漪。
这轻微的涟漪在空气中荡漾开来，却似乎引动了什么东西的注视，那一道道隐于星光和月华中的白影开始躁动。
只是瞬间，喜怒哀惧等情感就在艾莉心中毫无理由不受控制地出现，就像无数双手在撩拨情绪之弦，起初只是试探似的触动，随后遍愈发肆无忌惮。
这感觉像喝下烈酒，也像服下猛毒，她想将之平复、化解，却沉醉在它带来的眩晕与迷幻之中，难以自拔。
在情绪洪流的冲刷下，艾莉的自我意识出现了崩解的迹象。
她警觉起来，下意识去拉卡尔的手，但又不愿卡尔担心，于是只是摩挲着手边衣角。
「古剑谱记载，触碰天门者，将受天人劫。具体是什么样，剑谱未记载，只说是从身中而起。我达天门境仅仅一载有余，难道来的这么快吗…」
想到这里，艾莉抓紧了卡尔的衣角，小声且费力地对卡尔说：“…卡尔…我…”
卡尔只是摇摇头，说：“不是。是她们…”
“谁们？”艾莉不解却无瑕多问，只是努力抵抗情绪的冲刷，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与卡尔十指相扣。
卡尔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或许是月光吧…无妨，伤不到你的。”
说着，他微笑起来，一挥袖，星月中隐藏的幻影便尽数消散。
「万事万物皆有一线生机，但若不去试试便一丝也无。」
这是灰贤者的教导，艾莉记得，可现在却顺着卡尔袖间清风灌入她的意识，将她从情绪的泥潭中扯出。
艾莉浑体一松，又余韵未消，只想要找个地方靠一靠，于是顺势一头扑在卡尔怀里，撒娇似的小声呜咽起来，后者只是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哼唱着一支催眠曲。
隐约间，细微的幽蓝色法光从卡尔口中扩散开来，随着催眠曲的韵律波动着，充满情绪且躁动的剑意逐渐收敛，艾莉的啜泣也归于平静。
艾莉睡着了，卡尔的眼中却是多了一层悲悯，看着又一次巡过天空的怜之月，苦笑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