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元年,正月二十四日夜。
细雪映寒夜。
汴京毕宅闲得居内,烛火明亮,炭火正红,炉中水汽升腾。
苏赢月端坐案前,眉目低垂,唇角微抿,纤指执笔,笔尖墨色点染,正认真临摹一幅花鸟图。
她画得极认真,即使月白袖口染上一点墨色都未察觉,在她笔触下画中枝桠已见雏形,画锋柔中蕴刚,清瘦劲峭,可见其功。
案旁一只白瓷笔洗盛着半泓清水,水面浮着几缕墨丝。
“阿公,您瞧我这一笔可还妥当?”她忽而抬头,整个面庞瓷白清丽,明珠般的眼眸中盛着几分期待,又带着小女儿的娇憨,全不似平日人前那般端庄娴静。
端坐桌案对面,当朝吏部侍郎、翰林学士——六十六岁的毕士安闻言,从书卷中抬首。
老人鬓发斑白,面容清癯透着几分病色,但双眼仍炯炯有神。
他放下手中校勘的《尚书》注疏——书页边密密麻麻地批着蝇头小楷。倾身端详外孙女的画作,忽而轻笑:“枝干之技倒是又精进,只这山石……”
话未说完,忽听嗡嗡嗡的异常响动,见笔洗中水面晃动,哐哐当当……椅倒杯翻。
毕士安脸色骤变,低呼一声:“地震。”
书架剧烈晃动,苏赢月扑向外祖父毕士安,试图挡住纷纷掉落的书籍,毕士安更是广袖一展,将她护在身前。
“砰!”书籍砸在了老人脊背上,他闷哼一声,双臂仍牢牢撑住案几,为外孙女隔出一方安全之地。
“有外祖在,莫怕。”他声音低哑,却稳如磐石。
苏赢月惊魂初定,立马钻出身来,鼻尖一酸,快速扒拉掉外祖身上的书籍,搀扶起他,同时扯过挂在屏风上的大氅裹住他。
“阿公,你可有伤到?”苏赢月一手扶住老人手臂,一手护在他头顶,两人相互搀扶着疾步走向门口。
丫鬟青岫赶来,急忙上前搀住另一边,三人刚踏出门槛,就听身后“轰隆”一声——书居塌了一角,屋内的一些孤本画卷,瞬间埋在了瓦砾残木之中。
苏赢月只看了一眼,边担忧地看向毕士安,“阿公,你伤着何处了?青岫,快去请……”
“不妨事。”毕士安摆手打断,继而咳了两声,见外孙女眼眶泛红,笑着轻拍拍她手背:“别看阿公年纪大了,这把老骨头还很经摔打。倒是你,可吓着了?”
苏赢月摇摇头,只是手指微缩,这才轻声道:“阿公,我们暂且在院中坐一坐吧?”
毕士安点头应允。
“这个都震三次了!”青岫心有余悸,“月娘子,你说后面还再震吗?”
“孰知呢?”苏赢月看向青岫,“去我房里拿件狐裘,再拿三个暖手炉来。”顿了一下,又道:“你也再添件厚衣裳。”
这次地震比前两次严重,汴京城的人们许是都奔出房子,周围一片喧嚣声。
苏赢月刚侍奉毕士安吃下药丸,就见老管家急匆匆走来,声音有些打颤,“毕公,宫中来人传你和小娘子过去。”
消息来得突然,苏赢月怔住,深夜宣召,本就绝非寻常,更加不寻常,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为何要召见她一个闺阁女?
“忠叔,可有说什么事?”她问。
“没有,只说官家传令毕公和小娘子前去。”
苏赢月面上镇静,心里却在打鼓,她看向毕士安,轻声道:“阿公?”
毕士安正在心里思量,此次传召是否因白日街头传唱的童谣,听见她叫他,朝她笑了笑:“勿怕,万事有阿公在。”
听他这么说,苏赢月心中的鼓停止了击打,即使有什么大事,有外祖在,她就不怕。
雪夜又地震,道路泥泞湿滑,街上混乱不堪,轿马难行。
苏赢月左手提羊角灯,右手扶着外祖肘部,穿着油靴深一脚浅一脚,行走在泥泞不堪的御街上。
她隔着帏帽,隐约看见御街两侧一些屋舍倾颓,百姓聚集在一起,惶惶不安,议论纷纷。
“说是地龙翻身……”
“朱雀门那儿裂了道一丈深的口子!”
“阿弥陀佛,可别再震了。”
“荀子言天灾降矣,人祸必作,今年世道不太平。”
“摇鼓响,咚咚锵,地龙醒来翻身闹。东街摧,西街倒,夜半三更无消停。娶阴妻,嫁阳郎,地龙方休眼闭上。”
听见孩童口里的歌谣,毕士安猛然停下脚步,眼眸波动。
苏赢月疑惑,“阿公,怎么了?”
毕士安摇摇头,“无事,走吧。”
苏赢月眸光一转,看出外祖并不似说的那般无事,但也没有再问。
她心中疑惑连连,一路想着那首童谣,行至宣德楼前,忽觉臂间一沉,回看就见外祖身形向前倾倒,手中笏板更是飞了出去,她连忙去扶,可已然来不及。
恍惚间,一青色衣袖入眼,外祖父被其稳稳托住。继而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毕侍郎当心。”
“原来是沈提刑。”毕士安稳住身体,微微颔首,“多谢,可也是陛下急召?”
沈镜夷目光扫过他身旁的苏赢月,见她帏帽垂纱,青裘环佩,心下了然应是毕侍郎那自幼养在身边的外孙女,微微颔首后便移开目光,分寸拿捏的极好。
苏赢月见状,便微微屈膝还礼。
“毕侍郎、沈提刑,官家可等着呢!”宫门口传来内侍的催促声。
沈镜夷抬手搀住毕士安手臂,道:“毕侍郎,不可让官家多等,下官扶您进去吧。”
“有劳。”
夜黑天寒,宫道覆雪,引路内侍提着灯笼走在前方。
帏帽纱帘阻隔了八成光亮,苏赢月见外祖父在沈镜夷的搀扶下走得稳当,她便只管盯着自己脚下,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直到文德殿外。
苏赢月摘下帏帽交给宫人,跟在外祖父身后,保持半步距离进殿,她呼吸骤然轻缓,俯首视地,盯着自己的裙摆。
余光里只瞥见殿内炉火旺盛,烛火煌煌,官家不在御座,手中紧紧握着一封奏疏,在殿中来回踱步,似心事重重。
御案前三步处站立着一抹深紫色,身形瘦削,脊背略有佝偻,是同样病中的外祖好友,同平章事李沆。
“臣沈镜夷叩见陛下。
“臣毕士安叩见陛下。”
“帝王之都,众人居之,接连地震,此乃不祥之兆。”官家的声音似缠着浓雾般传来。殿中静默一瞬。
官家又道:“朕夙夜内省,觉此乃朕听览不明所致,可朕自觉对政事尽心尽力,无懒政,故朕不得不觉得此乃朝中政令不通所致。”殿中三人当即下跪请罪,苏赢月见状也跟着跪拜。
李沆更是道:“政令不通是老臣失职,请官家准许臣辞去同平章事一职。”
“爱卿别激动,朕只是有口一说,勿当真。”官家抬手,“朕手中是礼部的奏疏,其书称司天监夜观天象,汴京地动非比寻常,乃因‘太阴犯天关’所致,主兵戈之兆。”
李沆闻言,当即道:“陛下,天象之说虚无缥缈,岂可轻信?当务之急当先赈灾……”
毕士安附议:“天道远,人道迩,愿陛下先修人事。”
官家神色微沉,却并未斥责。
沈镜夷适时开口:“陛下,奏疏中可有提解决之法?”
官家脸色稍转,开口道:“奏疏中称‘阴阳合和而万物生’,阴阳调和,或可解此灾。”
“何谓阴阳调和?”沈镜夷问。
“奏疏中称‘以纯阳之乾配至阴之坤,引天地正气镇四方煞’,即以八字极阴之女与八字极阳之男婚祭。”官家顿了下,又道:“吾听说民间也有此意的童谣传唱。”
极阴之女、童谣?苏赢月这一刻豁然懂了方才路上外祖的举动。
“是,但若因灾异乱点鸳鸯,恐伤朝廷体统。”李沆道。
官家脸色又沉,但依然未斥责。
李沆见状,话锋一转:“然确需如此,不若选臣子家眷,既全礼数,亦安民心。”
“太初的建言与奏疏中司天监给出的建议不谋而合。”官家顿时心悦,笑着递出手里的奏折,“仁叟、鉴清,你二人看一看吧。”
毕士安垂首咳嗽。
沈镜夷只得先从内侍手中接过奏疏查看,他目下十行,片刻后抬首,神色平静,转呈给毕士安。
待他翻开,隐在烛火暗处的苏赢月悄然向前挪动了半步,微微侧首,眼神状似无意地瞄过去。
沈镜夷,甲申、戊辰、庚午、壬午,全阳,且双午火构成天性烈焰格局,应《三命通会》”火炼秋金“之相,阳气极盛。
苏氏赢月,己丑、丁卯、乙亥、癸未,全阴,且亥水与未土暗合木局,形成‘太阴藏春’命格。
二人命格堪称绝配,是以婚祭天的绝佳上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