骰子在黑檀木盅里撞出骨裂般的脆响。龙涎香混着汗臭、血腥和劣质脂粉的气味,在“千金窟”赌坊二楼雅间里凝成粘稠的雾。沈无咎被人死死按在铺着猩红绒布的赌桌上,半边脸紧贴冰冷的桌面,压得变了形。一只镶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手,正慢条斯理地用匕首拍打他因用力挣扎而暴起青筋的手背。
“沈公子,”扳指的主人,赌坊大档头“笑面佛”金九,声音像浸了蜜油的钝刀,“三局,三万两。您押在桌上的玉佩,可抵不了零头。”他刀尖一挑,沈无咎颈间系着的一块羊脂白玉佩便被挑断丝绦,稳稳落在他肥厚的掌心。玉佩温润,镂雕的蟠螭纹在昏黄的琉璃灯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正是姜家祖传之物,姜沉璧今早刚典当给“万宝楼”换赈灾银的那块!
沈无咎瞳孔骤缩,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被按得更死。
“啧,好玉。”金九摩挲着玉佩,绿豆眼里精光四射,“可惜啊,姜家如今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这玉…沾了晦气,不值三万两。”他话音陡然转冷,“按规矩,没钱还债,留只手抵利钱!”
寒光一闪!匕首高高扬起,带着破风声直劈沈无咎被死死按在桌沿的右手腕骨!赌坊打手们脸上已浮起残忍的兴奋。
“铛——!”
一枚铜钱破空而至,精准地撞在匕首刃身上,火星四溅!匕首被巨力荡开,“夺”的一声钉入旁边的廊柱,深及匕柄,尾端兀自嗡鸣震颤。
满室死寂。打手们惊愕回头。
雅间雕花木门不知何时开了。门外幽暗的廊道里,立着一个裹在玄色斗篷里的身影,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一点苍白瘦削的下颌。那人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周身却散发着比廊外飘进来的雪沫子更刺骨的寒意。她脚下无声,像一抹游荡的幽魂,一步步踏入这血腥污浊的修罗场。
“他的债,我清了。”声音不高,沙哑平静,听不出男女,却像冰棱刮过耳膜。
金九绿豆眼里的惊疑瞬间化为暴戾:“哪来的野狗敢坏爷的规矩?给我……”
“扔出去”三字尚未出口,一物被斗篷人信手抛来。金九下意识接住,入手沉重冰冷。低头一看,竟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赤金令牌!令牌正面阴刻狰狞的狴犴兽首,背面一个铁画银钩的“诏”字,边缘被摩挲得光滑,透着一股经年累月的煞气——刑部诏狱提刑官的腰牌!
金九脸上的肥肉狠狠一抖,冷汗瞬间浸透内衫。诏狱的活阎王!他们怎会盯上千金窟?是私盐?是那几桩“意外”的人命?还是……他不敢想下去。
斗篷人已走到赌桌前,无视周遭虎视眈眈的打手,伸出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那手瘦可见骨,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轻轻一拂,按着沈无咎的打手竟不由自主地被一股柔劲推开。沈无咎脱困,剧烈呛咳着,踉跄站起,半边脸上印着桌布的菱形红痕,嘴角破裂淌血,狼狈不堪,唯有一双眼睛,亮得瘆人,死死盯着斗篷人。
斗篷人没看他,只是对着脸色煞白的金九,伸出第二根手指,指尖捏着一枚薄如蝉翼的纸片——万宝楼的当票,上面清晰地印着晋王府的赤金印鉴。
“玉,是晋王府押在万宝楼的。”沙哑的声音毫无波澜,“金老板,你想扣晋王殿下的东西?”
金九腿一软,差点跪倒,捧着的玉佩瞬间成了烧红的烙铁。“误、误会!天大的误会!”他声音发颤,双手将玉佩高高捧起,腰弯成虾米,“小人眼拙!小人该死!这玉…这玉您收好!沈公子的债…一笔勾销!一笔勾销!”他回头厉吼,“都他妈滚开!给贵客让路!”
打手们潮水般退开。
斗篷人接过玉佩,指尖在金九冷汗涔涔的肥手上轻轻一点。金九猛地一哆嗦,仿佛被毒蛇舔过。那人不再言语,转身便走。沈无咎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面无人色的金九,抹了把嘴角的血,踉跄跟上。
雪下得更大了。马车碾过积满脏雪的石板路,发出咯吱的呻吟。车厢里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沈无咎身上的血腥气和眼底的阴霾。他盯着对面摘下兜帽的姜沉璧,那张在昏暗车灯下更显苍白的脸,无喜无悲。
“为什么?”他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丝被看透的难堪,“三万两…你明知我故意输光那些银子!”
赈灾银。那是他奉父命运往北疆,救数十万饥民性命的银子!他却拿来赌,输得一干二净。
姜沉璧没回答。她只是慢条斯理地用一方素白锦帕,细细擦拭着那枚失而复得的蟠螭玉佩。帕子是新的,带着清冷的梅香。她的动作轻柔专注,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沈无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双手吸引——苍白,纤细,指节分明。就是这双手,刚才弹指间用一枚铜钱震开了断腕的匕首,用一块令牌压垮了凶神恶煞的金九。
“哗啦。”
擦拭干净的玉佩被随意丢在他沾着血污和雪泥的衣襟上,温润的白玉与他此刻的狼狈格格不入。
“姜家的玉,只值一次。”姜沉璧终于抬眼,眸光深如寒潭,映着跳跃的炭火,却无一丝暖意,“沈无咎,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了。”
她摊开掌心。一枚黄豆大小、乌沉沉、毫无光泽的药丸静静躺在那里,散发着一股极淡的、类似铁锈混着苦杏仁的怪异气味。
沈无咎的呼吸瞬间停滞。他看着那枚药丸,又看向姜沉璧毫无波澜的眼睛。那双眼里没有威胁,没有嘲弄,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仿佛他只是一件待估的货物。
“此物名‘千丝绕’。”姜沉璧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清晰得令人心悸,“每月月圆,子时三刻,需服下我独门配制的缓药,否则……”她指尖轻轻一弹药丸,“丝脉入髓,先蚀骨,后穿心。死时浑身骨节寸断,如被千丝万缕生生绞碎,故名。”
沈无咎盯着那枚小小的黑色药丸,仿佛看到了一条吐信的毒蛇。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输光赈灾银,已是抄家灭族的死罪!父亲…北疆的灾民…还有眼前这个比毒蛇更可怕的女人……没有退路了。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挣扎、屈辱和不甘都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取代。他一把抓起那枚冰冷的药丸,看也不看,仰头便吞了下去!药丸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烧灼般的刺痛和令人作呕的苦味。
“很好。”姜沉璧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她收回手,拢入袖中。
“每月初五,子时,城西土地庙残碑下。”她报出一个地点,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放一万两现银。金票、银票、珠宝、古董…一概不收。只要现银。”
沈无咎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一万两!每月!还要是沉重的、难以携带的现银!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和掌控!
“你的解药。”姜沉璧补充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就藏在那万两白银之中。能不能找到,看你自己的造化。”
沈无咎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牙关紧咬。他死死盯着姜沉璧,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破绽,一丝动摇。没有。只有一片深不可测的寒冰。车厢里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车轮碾压积雪的单调呻吟。
“为什么选我?”他嘶声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姜沉璧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脸上,那眼神穿透了他此刻的狼狈和愤怒,仿佛在审视一件工具的核心价值。
“因为你有用。”她淡淡地说,“沈家独子,户部侍郎沈墨的命根子。江南盐道、漕运、乃至边军粮秣采买…沈侍郎的手,伸得够长。而你,”她顿了顿,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带着冰冷的嘲弄,“沈家最锋利也最不驯的那把刀,赌桌上能输光赈灾银,自然也能…赢回我想要的任何东西。”
沈无咎浑身剧震,如遭雷击!她什么都知道!连父亲那些隐秘的财路……寒意从吞下药丸的胃里蔓延至四肢百骸。
就在这时,马车碾过一块凸起的冻石,猛地一颠!
“唔!”沈无咎猝不及防,闷哼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扶车壁。就在他抬臂的瞬间,姜沉璧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扫过他因动作而微微扯开的衣襟领口——锁骨下方,一枚铜钱大小的、暗红色的胎记,形状酷似半片燃烧的火焰,赫然映入眼帘!
姜沉璧拢在袖中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触碰到袖袋深处一个冰冷的硬物——那是半个时辰前,她从金九心腹身上搜出的另一枚令牌,乌木镶金边,正面刻着同样的火焰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