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砚声弯腰将他扶起：“老伯，您快起来，快起来！您放心，阿毛是在厂里受的伤，我顾砚声向您保证，一定负责到底，所有费用我来出！您不用担心！”
老汉这才轻吁一口气站起来，他是永丰纱厂老扛包工了，名叫胡秀全，今年55岁，为人正直热心，在工人中颇受拥护。
两天后的清晨，阳光明媚凉风习习，顾砚声再次驱车来到圣玛利亚医院，他手里拎着热乎的包子和一小罐豆浆，步履轻快地穿过法国梧桐的绿荫，来到病房区。
病房区很安静，阿毛的病房在三楼，顾砚声透过玻璃窗看到一位年轻的女医生正侧坐在床沿儿，端着素白的瓷碗给阿毛喂食鱼汤，顾砚声隐隐看到碗里还有块黑鱼头。
她动作很轻柔，用白瓷勺舀起浓白的汤汁，放在唇边吹了吹，送至男童嘴边，阿毛便顺从地张开嘴，小口小口吞咽着……这温馨的一幕把顾砚声看呆了，心头掠过丝丝暖意。
女医生正是那天参与男童手术的医生之一，她看着极年轻，脸上的稚气尚未完全褪去，穿着浅黄苏绣旗袍，外头披着雪白的袍褂，一头柔美的深栗色鬈发垂在肩头，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温婉。
房门虚掩着，顾砚声轻叩两下推开了门。
女医生扭过身子，冲他微笑：“顾先生，这么早啊！”
“辛苦您了，傅医生。”顾砚声边说边把手里的食物往床头柜上放，却意外发现上面放着本《西游记》画册。
正惊疑间，女医生道：“这本连环画是我小时候看过的，现在送给阿毛了，希望能让他开心，减轻点疼痛。”
顾砚声转过身向她点头，看了看躺在病床上气色稍好的阿毛，打趣道：“阿毛，有没有跟阿姨说谢谢啊？”
“谢谢姐姐！”阿毛调皮地笑道，女医生也笑了，站起身来。
顾砚声走到床边，伸手去摸男童额头。
“烧退了，今天精神好了很多。”女医生袅袅婷婷地站在旁边说，又交代了顾砚声几句需要注意的事项，才端着瓷碗离开。
“顾叔叔。”阿毛叫道。
这孩子称刚才那位女医生为“姐姐”，却叫自己“叔叔”，这令顾砚声哭笑不得，不禁皱了皱眉头。
“姐姐送的连环画可好看了……”
“姐姐说只要好好吃饭和睡觉，伤很快就能好……”
阿毛忽闪着大眼睛说。
顾砚声笑了：“姐姐说得对呀，你要乖，伤才能快些好！”
“嗯。”病床上的小脸懵懂地点头。
顾砚声俯身察看那只缠裹着白纱布的小手，轻声问：“还疼吗？”
阿毛摇了摇头，忽然睁大眼睛：“顾叔叔，我不怕疼，我是男子汉嘛！”
顾砚声“噗嗤”笑了，幸好嘴里没塞饭，不然要喷一床，他忍不住抚了抚阿毛的脑袋。
“顾叔叔，你能给我讲讲画册里美猴王的故事嘛？姐姐说那猴子本事可大了，什么都不怕！”阿毛漆黑的眸子里里泛着好奇又兴奋的光。
“好。”顾砚声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拿起那本连环画，坐在床沿儿绘声绘色地讲起来，房间里不时传出阿毛银铃般的笑声……
直到阿毛呼吸渐沉，陷入药力带来的昏睡，顾砚声才放下连环画，轻轻走出去小心翼翼地将门关好，余光却瞥见走廊那头一抹纤丽的身影正款款走来。
转眼间，他和傅医生已漫步在青石板铺成的林荫道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一地的碎影，医院里花香四溢，鸟儿在枝头唧唧喳喳的雀跃。
傅医生终于开口：“阿毛后续的治疗费不是一笔小数目，虽然手术很成功，但术后感染和后遗症的风险依然存在……”
顾砚声忙道：“钱不是问题，麻烦给他用最好的药医。”
傅医生用力地点头，沉默片刻再次开口：“其实，我更担心的是这孩子的未来，他如今年岁尚小，能因为一本画册笑，可往后呢？等他再大点儿，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永远缺失一根手指……”
顾砚声没有立刻接她的话，而是伸出右手，四根手指在眼前灵活地伸展着，比划各种动作。
傅医生疑惑地盯着他的手。
“你看，拿筷子、写字、甚至搬东西，少根食指影响不大……傅医生，我想我们没有必要那么悲哀的。”
傅医生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其实我是想说，孩子内心的创伤亦不可忽视。”
两人边走边聊，顾砚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出医院大门的，只觉得双腿像灌了铅。
这之后，他制定了严格的车间机器安全操作规程，要求工人们熟记于心，避免此类悲剧重演。
顾砚声经过暗访得知，这次工头殴打童工事件只是业界工头与工人冲突的冰山一角，长期以来的封建工头制早已让工人阶层恨之入骨，工头堪比恶霸，工人进厂都要经过这些“封建把头”的介绍，还要给他们送礼或封红包，进厂后打骂甚至开除也任由工头，工头不用做工却能拿双倍工钱……这一系列的了解更坚定了顾砚声改革工厂，革除工头制的决心。
他决定拿这个恶名昭彰的工头黄老五开刀，杀鸡儆猴给其他作威作福、欺压工人的工头看，不久后便写了张公告，让人贴在永丰一厂布告栏内。
黄老五看到布告上写着这么几行毛笔字：“本厂工头黄老五恶贯满盈，欺男霸女，导致怨声载道，严重影响纱厂稳定，现决定开除此人，请黄老五速去工册部结算工钱。”
黄老五看完肺都气炸了，一把扯下布告，从门口叫了辆黄包车直奔顾公馆……
不久后顾砚声接到了父亲顾潇打来的电话。
“爸，我不明白，这个人恶贯满盈，经常殴打虐待工人，工人们都怕他恨他，何故不能开除？”顾砚声不解，气愤地问。
顾潇道：“你先别冲动，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择日我再和你细说。”
顾砚声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他没想到父亲竟会替这恶霸出头，撑腰，这其中有何隐情呢？
相比顾砚声单调且繁杂的生活，归国后的许菲琳过得可谓“有声有色”，不停地参加各种晚宴、茶会、音乐会、牌局，她热衷于西欧交谊舞，精通擅长的有狐步舞、华尔兹、波尔卡、探戈等，最近又迷上了爵士舞和伦巴，只要她在家，她闺房里的留声机总一天到晚的转动着。
这晚楼上正奏着气急吁吁的伦巴舞曲，许菲琳踩着银色尖头皮鞋，穿着长至脚踝的紫色电光绸长裙，跳起伦巴来一踢一踢......
“沪上小姐游艺大赛即将开始，报名仅剩最后一日！请各位德才兼备的名媛淑女们抓紧时间到南京路先施公司报名。本次盛会是为筹建沪上麻风病医院所举办的公益筹款，盛会将于本月8号在大世界游乐场拉开序幕……”次日早上，许菲琳从一本女性月刊中看到这则广告，顿时两眼放光，一抹笑意从嘴角荡开。
她坐在奢华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自信满满的审视自己：镜子里的人儿穿着淡紫色轻纱洋裙，柔美的卷发，白皙修长的颈项，耳边晃动着一对蓝宝石耳坠。
拉开抽屉取出首饰盒，拈起一串精致的珍珠项链，在锁骨处比划了一下，问镜子里的女仆：“小寒，这串项链好看吗？”
“好看好看，小姐您这么美，戴什么都好看！”身后的女仆笑嘻嘻地说。
许菲琳嘴角牵起一抹浅笑：“来，帮我戴上。”
女仆帮忙戴好项链后，她又拿起一支浓艳色号的丹琪口红，旋出一点蓓蕾，仔细地涂抹在肉嘟嘟的粉唇上，抿了又抿。
这时门口传来另一名女仆的叩门声：“小姐，该用餐了。”
小寒忙应声，搀着小姐小心翼翼地沿水磨石螺旋形楼梯而下。
客厅里许父许母正坐在餐桌旁等待，见女儿袅袅婷婷地走来，许母眼前霎时一亮，啧啧叹道：“嗳呀，真是活脱脱的衣裳架子，你今儿打扮得这样美要去哪呀？”
许菲琳微微一笑：“我要报名参加沪上小姐竞选。”
“你说什么？是最近报纸上刊登的那则新闻嘛？”许父轻蹙着眉头问。
“是呀。”许菲琳拉开椅子坐在他们对面。
“不行，我不同意，正经女人谁去出那个风头呀？让一堆男人在台上台下指手画脚的议论，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