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孤儿院的院墙染成暖黄色时,我正帮院长给小胖换额头上的毛巾。温水浸透的毛巾裹着淡淡的艾草香,擦过小胖滚烫的额头,他睫毛颤了颤,眼角沁出一滴泪,顺着鬓角滑进枕头里,嘴里含糊地呜咽着:“别拉我……放开……”手指无意识地抓着床单,把蓝白格子的被单揪出几道褶皱。
院长突然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掌心的温度带着刚缓过来的疲惫:“一寐,明天你回学校补考吧,我已经跟校长说好了。”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毛巾差点从指间滑落。阳光斜斜地从窗棂钻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落在她鬓角的银丝上,昨夜新增的白发在光线下像撒了把碎盐,格外刺眼。“补考?”我愣了愣,指尖还残留着小胖后颈那冰凉的触感,像刚摸过一块冻在冰箱里的薄铁皮,“可上次期末考我已经缺考了啊,班主任上周打电话来催,说学校规定缺考没有补考机会的……”上周期末考那几天,树灵的异动越来越频繁,夜里总能听见老槐树在院里沙沙作响,树根甚至悄悄钻出地面缠上了走廊的柱子,我守着树洞画镇邪符都来不及,哪有心思去学校。
院长避开我的目光,低头用毛巾擦了擦小胖汗湿的脖颈,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瓷器。“你别管那么多,校长答应给你一次机会。”她声音轻得像叹息,指尖在碰到小胖后颈那浅灰色纹路时微微一颤,随即又用力按了按,像是在确认那冰凉的触感是否还在,“你成绩一直好,墙上的奖状都贴不下了,不能因为这些事耽误了学业。将来考个好大学,离开这巷子,过正常人的日子。”
“您是不是去找校长了?”我心里一紧,猛地站起来,木凳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院长最是要强,平时邻居送点蔬菜都要回赠些自己腌的咸菜,连街道办的补助都要反复确认才肯领,这次为了我……我想起校长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木门,想起他总爱皱着眉说“规矩不能破”,不难想象院长是怎么低三下四求来的机会。
“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干嘛。”院长把毛巾扔进盆里,水声哗啦响,像是在掩饰什么。她站起身时,我看见她袖口沾着的草屑还没拍干净,藏青色的裤脚褶皱里嵌着几粒巷口的黄土——那是学校门口花坛里特有的黏土,混杂着细碎的红砖末,她肯定是天不亮就去学校了,说不定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等了很久,连早饭都没顾上吃。
我张了张嘴,想说“我不考了”,想说“院里更需要我”,可看着她泛红的眼角和强装轻松的表情,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是怕我总困在这些阴邪之事里,怕我被怨气缠上再也走不出去,才想让我抓住这缕“正常生活”的光。
“知道了。”我低声应着,指尖不自觉捏紧了兜里的引魂牌,木头的凉意顺着掌心往上爬,让我清醒了几分,“那院里……您一个人能行吗?张婶那边……”
“有我在呢。”院长拍了拍我的肩膀,掌心的温度带着安抚的力量,她指腹上的薄茧蹭过我的衣领,那是常年做针线活磨出来的,“我把桃木符贴在门窗上了,小胖睡熟了就不折腾了,树也没动静。你安心去考试,早点回来就行。”她转身去收拾书包时,我看见她后腰的衣服沾着块深色的污渍,边缘泛着灰黑,像是昨夜被树灵的黑气蹭到的,只是她自己没察觉。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院子里的老槐树还浸在晨雾里,枝桠间缠着未散的水汽,院长就把我从床上拽了起来。灶房里飘着小米粥的香气,她端出一碗粥,上面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蛋黄微微流心,碗沿冒着热气:“快吃,吃完我送你到巷口。这鸡蛋是李奶奶给的,说补脑子。”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眼下的青黑比昨天更深,像被墨笔描过,显然又是一夜没睡,可还是强撑着精神给我整理衣领,“考试别紧张,正常发挥就好,实在不会的题别硬耗着,先做会的……”
“院长,您回去吧,我自己能行。”我把最后一口粥喝完,粥的暖意还没流到心底,就被莫名的不安压了下去。路过院子时,我特意看了眼老槐树,晨雾在它的枝叶间缭绕,树叶依旧蔫蔫地垂着,边缘卷成褐色,可树干上的焦痕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深,像一道咧开的嘴,正无声地笑。小胖房间的窗户关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隐约能听见院长昨晚哼的摇篮曲,调子断断续续的,不知道他醒了没有。
“路上小心车!过路口多看看!”院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走到巷口回头时,看见她还站在院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黄铜十字架,十字架的链子在她指间绕了好几圈,勒出浅浅的红痕,目光一直跟着我,直到我拐过街角才看不见。
补考考场设在教学楼三楼的空教室,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回响,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显得格外清晰。监考老师是个戴眼镜的老教师,坐在讲台后翻着教案,看见我时推了推眼镜:“林一寐是吧?校长特意交代过,你坐下吧,卷子在桌上。”他说话时,我注意到他的袖口沾着点黑色的粉末,质地粗糙,和老槐树树干上的焦灰很像。
我刚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把笔放在桌上,皓魇的声音就在意识里响起,带着警惕:“不对劲,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
我鼻尖微动,果然在粉笔灰和旧书本的霉味里闻到一丝极淡的腥甜——和引魂牌、老槐树树洞一模一样的味道!这味道很淡,像是被风从窗外吹进来的,若有若无,不仔细闻根本察觉不到,却像针一样刺着我的神经。
“是怨气,但很微弱,像是被什么东西过滤过。”皓魇的声音沉了沉,“这附近有问题,小心点,别让注意力分散。”
我压下心头的不安,翻开试卷。可注意力刚集中在第一道数学题上没多久,耳边就传来一阵细碎的哼唱声,调子诡异又熟悉——是那首“槐花开,鬼门开,树下娃娃等你来”的童谣!声音又轻又飘,像是贴在耳边唱的。
我猛地抬头,考场里只有我和监考老师两个人,老教师正低头看着报纸,哼歌声明明是从窗外传来的!我看向窗外,教学楼对面是一排老樟树,枝叶茂密,风吹过时,树影在墙上晃动,像有无数人影在踮脚跳舞,手臂摆得歪歪扭扭。
“别分心,是幻觉。”皓魇的声音带着冷意,“有人在用怨气干扰你,想让你考试失常,或者……让你失控暴露灵力。”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握紧笔,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发颤。笔尖在草稿纸上划过,留下歪歪扭扭的线条。指尖的冷汗越来越多,眼前的字迹开始模糊,小胖痛苦的呜咽、张婶惊恐的脸、老槐树狰狞的树干在眼前交替闪现。突然,我看见试卷上的墨迹开始流动,聚成一个小小的黑洞,黑洞里伸出无数根细小的根须,带着湿泥和腥甜气,正往我的指尖缠来!
“凝神!”皓魇低喝一声,丹田处的灵力骤然涌动,像被针扎了一下,刺痛感瞬间驱散了幻觉。我猛地回神,试卷上的墨迹好好的,窗外的樟树叶也安静地垂着,阳光透过叶缝落下光斑,什么都没有。
监考老师被我的动静惊动,抬头看了我一眼,眼镜片反射着光:“同学,没事吧?脸色不太好。”
“没事,老师,就是有点紧张。”我勉强笑了笑,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校服贴在身上,凉飕飕的。
就在这时,教室后门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笃笃两下,很轻却很急促。一个瘦小的身影探进来,脑袋上沾着草屑,是孤儿院的小豆子!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看见我时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的:“一寐哥……快回去!院长让我来叫你……小胖他、他后颈的印子变黑了,跟墨一样,一直喊疼,打滚呢!”
我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笔“啪嗒”掉在地上…
监考老师刚想说什么,我已经抓起书包冲了出去,椅子被撞得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老师我急事!试卷下次再补!”我边跑边喊,教学楼的楼梯在脚下飞快倒退,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声。
从学校到孤儿院的巷子平时要走十五分钟,我几乎是用跑的,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看见了熟悉的院门。离着还有十几米,就听见院里传来小胖撕心裂肺的哭喊,夹杂着院长焦急的安抚声。我猛地推开虚掩的院门,眼前的景象让我头皮发麻——
小胖躺在院子中央的竹床上,浑身抽搐,后颈的浅灰色纹路已经彻底变成了墨黑色,像一条活的蚯蚓在皮肤下游动,散发出刺骨的寒意。院长跪在床边,正用桃木符往他后颈按,可符纸一碰到纹路就“滋啦”冒起黑烟,瞬间焦化成灰。
而院子里的老槐树,不知何时竟恢复了“生机”!原本蔫垂的树叶舒展开来,泛着诡异的油绿色,树干上的焦痕在阳光下蠕动,像在愈合。更可怕的是,树根正从土里疯狂钻出,像无数条黑色的蛇,在地面上蜿蜒爬行,朝着竹床上的小胖延伸过去,离他的脚踝只有半米远!
“皓魇!怎么回事?”我立刻催动灵力,掌心泛起微光,冲向那些根须。
“是张婶!她在外面用引魂牌催动了树灵!”皓魇的声音带着急促,“她知道你不在,故意挑这个时候动手!小胖的印记被激活了,正在吸引树根!”
我刚用灵力斩断靠近的根须,就听见巷口传来一声尖利的笑,张婶的声音隔着院墙飘进来:“晚了!这孩子本来就该属于树灵!几十年前的债,早该还了!”然后转身就跑了,心里实在放心不下小胖,院长也叫住了我,我便没有追出去,我狐疑地看向院长?“院长张婶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别抓我,树根……”小胖的声音带着哭腔,一个劲重复着”别抓我”这样的话……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的双腿在被子里不安地扭动,像是真的被什么东西缠住。我和院长对视一眼,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伸手轻轻按住小胖的肩膀:“没事了,别怕,这里没有树根。”可小胖像是听不见,额头的冷汗越冒越多,眉头紧紧皱成一个“川”字。
我凑近,盯着小胖后颈那浅灰色的纹路,此刻它似乎比之前更明显了,像一条活物在皮肤下蠢蠢欲动。我指尖轻轻触碰,那纹路传来的凉意比之前更刺骨,像摸到一块被埋在千年冰层下的石头。“皓魇,这是怎么回事?树根怎么会和他的梦有关?”我在意识里急切地问。
皓魇的声音低沉,带着思索:“树灵以槐树为载体,它的根须就像触角,遍布整个院子,甚至可能延伸到了小胖的意识里。这孩子被怨气缠得太深,说不定在梦里,那些根须正试图把他拖进更深的黑暗。”
我想起昨夜和树灵对峙时,看见树洞深处密密麻麻的根须,像无数条扭曲的手臂,当时就有种被窥视的感觉。难道从那时起,树灵就盯上了小胖,把他当成了下一个目标?
“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我握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张婶的事还没查清楚,现在小胖又这样,必须尽快找出树灵的弱点,连根拔起,不然这院子里的孩子都不会安全。”
院长叹了口气,把毛巾重新浸了浸温水,轻轻擦去小胖脸上的汗:“可谈何容易,这树几十年了,当年就……”她突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有些闪躲。
“当年怎么了?”我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异样,“院长,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关于这棵树,还有几十年前丢孩子的事,您一直没跟我说实话。”
院长沉默了许久,把毛巾搭在盆沿,缓缓开口:“当年,这院子里有个孩子,和你一样大,叫阿明。他很喜欢在老槐树下玩,有一天晚上,突...
黑烟从老槐树的树洞里滚滚涌出,带着浓烈的腥甜气,院子里的温度瞬间降到冰点。小胖的哭喊越来越弱,后颈的黑色纹路已经蔓延到了耳后,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像要被什么东西拖走。院长死死抱着他,十字架在她手中剧烈颤抖,发出嗡嗡的轻响。
我看着那些不断钻出的根须,看着小胖痛苦的脸,再想起院长为我求来的补考机会,一股怒火混杂着无力涌上心头。原来我们的每一步,都在对方的算计里。阳光明明很烈,我却觉得自己正一步步坠入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