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眼眶的酸涩,快步走到田中老先生的桌前,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田中桑,刚才……非常感谢您!”
“哈哈,小事小事!”田中老先生爽朗地笑着,摆摆手,“静酱,好好干!百合婆婆这里,就是你的家!”
陈静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她转身,脚步坚定地走向后厨。这一次,她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工作。她要用自己的双手,守护好这个在寒冬里给了她庇护和温暖的“家”,回报这份沉甸甸的信任。
…………
北海道,十胜平原的冬夜,是纯粹的、令人心悸的黑暗与寂静。风雪似乎暂时停歇了,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寒冷,像凝固的固体般包裹着一切。星空异常清晰,璀璨的银河横贯天穹,无数钻石般的星辰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仿佛触手可及,却又遥远得令人绝望。地面上厚厚的积雪反射着微弱的星光,将农场主屋和远处牛棚的轮廓勾勒成低矮的、沉默的黑色剪影。万籁俱寂,只有偶尔从牛棚方向传来一两声低沉的牛哞,在空旷的雪原上回荡,更显出这极寒之地的孤寂。
林浩蜷缩在工人宿舍冰冷的硬板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两层棉被,却依旧抵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气。小小的煤油炉早已熄灭,残留的煤油味混合着木屋本身的潮湿霉味。他冻得几乎无法入睡,身体僵硬,只能尽量将自己蜷成一团,保留一点可怜的热量。呼出的气息在黑暗中凝成浓重的白雾。
突然,一阵急促的、带着巨大痛苦的牛哞声从牛棚方向传来,打破了夜的死寂!那声音凄厉而悠长,充满了挣扎和恐惧,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浩猛地睁开眼睛!紧接着,主屋那边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开门声,伴随着渡边低沉的、带着焦急的呼喝:“美智子!手电!快!”
出事了!
林浩几乎没有犹豫,猛地掀开冰冷的被子,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他迅速摸索着穿上冰冷的工装外套和靴子,动作因为寒冷而有些僵硬。他拉开门,凛冽如刀的寒风瞬间灌入,让他几乎窒息。
主屋门口,渡边已经穿好了厚实的防寒服,手里拿着一把长柄手电,光束在雪地上晃动。美智子阿姨也裹得严严实实,正将一个沉甸甸的急救箱塞到渡边手里,脸上写满了担忧。
“怎么回事?”林浩跑过去,声音因为寒冷而颤抖。
“难产!那头编号17的头胎母牛!”渡边的声音简短而急促,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妈的!偏偏赶上这鬼天气!”他看了一眼林浩,“你……跟我来!搭把手!美智子,你守着电话!随时准备叫兽医!这鬼天气,不知道他能不能赶来!”说完,他不再多言,大步流星地朝着牛棚方向走去,手电光束在雪地上投下长长的、摇晃的光柱。
林浩心头一紧!难产!他只在书本上看过这个词!他咬咬牙,顶着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渡边身后。积雪深及小腿,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冰冷的空气像无数小刀割着裸露的皮肤。牛棚的方向,那头母牛痛苦的哀鸣一声接着一声,在寂静的雪夜里如同泣血的悲歌。
推开沉重的牛棚木门,里面比外面暖和许多,但气氛却异常紧张。昏黄的灯光下,那头编号17的母牛侧卧在干草堆上,巨大的腹部剧烈地起伏着,发出沉重而痛苦的喘息。它的眼睛瞪得很大,充满了惊恐和痛苦,后腿无力地蹬踹着,身下的干草已经被汗水、粘液和少量的血水浸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牲畜特有的体味。
另外几头牛似乎也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显得有些不安,在各自的栏位里踱步,发出低低的哞叫。
渡边脸色铁青,迅速蹲到母牛身边,动作沉稳而熟练。他先用手电仔细检查了一下母牛的下体,又用手小心地触摸着它剧烈收缩的腹部。
“胎位不正!犊牛腿先出来了!卡住了!”渡边的声音低沉而凝重,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抬头看向林浩,眼神锐利,“去!拿桶温水!干净的毛巾!还有绳子!要结实的!快!”
林浩不敢怠慢,心脏狂跳着,依言照做。冰冷的双手在温水中浸泡时几乎失去了知觉,他迅速拧干毛巾,将绳子和水桶提到渡边身边。
接下来的景象,让林浩毕生难忘。渡边将手臂伸进冰冷的水桶里浸湿,然后毫不犹豫地、整个手臂探入了母牛的产道!母牛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挣扎起来!渡边的手臂上瞬间沾满了粘稠的血液和粘液!他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手臂在母牛体内艰难地探索、调整着,试图将卡住的牛犊推回,或者调整胎位。他的动作充满了力量,却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与死亡搏斗的紧张。
“按住它!别让它乱动!”渡边低吼道,声音因为用力而嘶哑。
林浩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按住母牛剧烈颤抖的脖颈和肩膀。他能感受到这巨大生命体传递来的、濒死般的痛苦和力量!母牛滚烫的皮肤,痛苦的哀鸣,渡边手臂上淋漓的鲜血和粘液……强烈的视觉冲击和浓烈的血腥味让林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呕吐出来!他死死咬住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身体的重量死死压住挣扎的母牛。冰冷的汗水混合着牛棚里的热气,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衣。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只有母牛痛苦的喘息和渡边粗重的呼吸声在昏暗的牛棚里回荡。林浩的手臂因为用力而酸痛麻木,精神高度紧张,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不知过了多久,渡边猛地发出一声低吼:“出来了!”他沾满鲜血和粘液的手臂猛地往外一拉!伴随着母牛一声解脱般的嘶鸣,一团湿漉漉、裹着胎衣的小东西被拖了出来!
渡边迅速用干净的毛巾擦拭牛犊的口鼻,清理呼吸道。小牛犊软软地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小小的身体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
“活的!但是太弱了!”渡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庆幸,但随即又凝重起来。他迅速检查母牛的情况,处理撕裂的伤口,动作依旧麻利。“去!把那个暖风机拖过来!对着小牛吹!别让它冻僵了!”
林浩几乎是踉跄着爬起来,拖来沉重的暖风机,插上电,将温暖的气流对准那只湿漉漉、瑟瑟发抖的小生命。他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牛栏的木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鼻腔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他看着渡边依旧在忙碌的背影,看着那只在暖风下微弱呼吸的小牛犊,看着那头精疲力尽却终于平静下来的母牛……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震撼和疲惫感席卷了他。这不是书本上的数据,不是研究室里的推演。这是最原始、最赤裸、最残酷也最神圣的生命搏杀!是生与死的界限在眼前如此清晰地展开!渡边那双沾满鲜血却沉稳有力的手,那不顾一切也要保住两条生命的决绝,那在肮脏、血腥和痛苦中展现出的、如同大地般沉默而强大的力量……这一切,都与他过去所认知的“力量”和“价值”截然不同!
他忽然觉得自己在东京所经历的那些学术上的倾轧、理想幻灭的痛苦,在眼前这真实而沉重的生命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田中宏一的刻薄,研究室的冰冷,此刻都变得异常遥远。他追求的所谓“纯粹知识”,在渡边这双能接生、能屠宰、能驾驭土地和牲畜的手中,显得如此……虚无。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着血污和泥土、还在微微颤抖的双手。这双手,曾经只会握笔、翻书、敲打键盘,追求着云端之上的真理。而此刻,这双手刚刚参与了最底层的、最真实的生命传递。一种奇异的、带着泥土腥气和血腥味的真实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传递到他的灵魂深处。他感到一种彻底的虚脱,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冻土下种子般微弱的悸动。也许,生命的答案,并不在云端,而就在这片寒冷、坚硬、却孕育着最顽强生命力的冻土之下?他靠在冰冷的木柱上,看着渡边用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小牛犊,看着暖风下那微弱却倔强起伏的小小胸膛,疲惫而茫然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碎裂,又在无声地重新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