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徒儿……你是来带为师出去的吗……”
刑架上，沈辞砚的衣衫已被血色晕染开，凌乱的白发披散在肩后。
他费力地抬起头，望着那由远及近又极其熟悉的身影，嘴角艰难牵起一丝弧度，鲜血即从干涸的唇边溢出。
笑意中尽是无尽的凄凉。
他本是仙界的战神，魔界的天堑。
昔日，多少英才踏破门槛欲拜入他门下，皆被拒之门外。却因一时的心软，收她为徒，赠春灯暖酒、软剑护身。
他倾尽心血教导她，只盼她一生安然无恙。
他爱她入骨，却怯于启齿，唯恐沦为笑柄，
于是他心甘情愿踏入她精心编织的罗网，一步步走向深渊，身败名裂，尊严尽毁，
最终被锁在这不见天日的囚牢，受尽非人的折磨，落得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最爱的徒儿，也是心尖上的人，在他茶水中下了为他量身定制的毒，将他囚禁于此。
散尽他一身修为，一剑穿心，却又用秘法吊着他一口气，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早知他的徒儿是魔界的杀手，袖中的毒刃与她伺机而动的眼神他都尽收眼底，最后却选择了纵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始终以为，真心能融化一切。
可终究是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她的冷血，
她要的，从来都是他的命！
日复一日的酷刑，他仅靠着自己嘴唇干涸流出的少量血水吊着一口气。
痛，怎么能不痛？简直蚀骨椎心！
可比这更痛的，是这颗被反复撕裂的心。
反复裂开的伤口露出了狰狞的嘴巴在嘲笑他，在笑他的天真，和他那愚蠢无私的信任。
此刻，看着她在烛火中逐渐靠近的身影，他竟然还对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
沈辞砚绝望地闭上眼，咽下喉头中滚动着的腥甜。
他真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师尊……”
沈璃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当目光落在他身上，看到他浑身的血色，看清那曾经清冷出尘的面容上如今只剩下一层灰败的死气时，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丝丝缕缕尖锐的痛楚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即刻炸裂开来。
“乖徒儿，”
沈辞砚的声音沙哑低沉，他闭上了眼睛，不愿再去看她鳄鱼的眼泪，
“你终于打算……来送为师上路了吗……？”
他的眼中一片死寂，最终只留下了缓缓的叹息。
沈璃鼻子一酸，手不受控制颤抖着，猛地覆上沈辞砚的肩上，疯狂将灵力灌入：
“师尊，坚持住，我这就带你出去了，再坚持一会……”
沈辞砚察觉到了那微弱的灵力流入，惨然一笑，气息愈发虚弱，
“穿心之苦，鞭刑之痛，为师都已经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望进那双逐渐涣散、失去焦距的眼眸，沈璃再也无法抑制，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师尊，您再坚持一会……师尊，你不要死……”
沈辞砚却突兀地低笑出声，鲜血大口大口涌出，沿着脖颈蜿蜒而下，在本就鲜红的衣裳上泅开更刺目的猩红。
那笑声微弱，在这死寂的囚牢中里却格外刺耳，
“徒儿……你可曾有爱过为师……？哪怕……只有一丝真心……”
体内的蛊毒躁动在提醒她任务的最后期限。
可是此刻，她后悔了。
她好后悔，亲手将自己最爱的师尊推入地狱！
她死死捂着绞痛的心脏，颤抖着掏出一枚仙丹，急切地递到他嘴边，
“师尊……别说了……你不会死的，我一定会救你……”
沈辞砚别过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躲过了她的触碰，几缕染血的白发垂落，遮住了他半边脸颊，他执拗地只问那一句，
“你可曾爱过……？”
“爱……”
这个字眼像一道轰雷，将沈璃生生劈开，原来心里这疯狂股涌、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滔天悲伤与悔恨，名为“爱”。
与师尊相伴的无数日夜，那些被看似不经意间的回眸，噙在嘴边的温柔浅笑，递来的暖茶，拂落她肩头雪的指尖……原来皆是她未曾察觉、却早已生根发芽的爱意。
她以为那只是低劣的伪装，却不知在日复一日的沉溺中，早已将自己的一颗真心赔付。
原来她早就已经溺亡在了这片名为爱的海中，沉沦其中，至死方觉……
此刻，滔天的悔意将她彻底吞噬，什么蛊毒噬心，什么魔界酷刑，便是被挫骨扬灰，也抵不上亲手戕害挚爱带来的万分之一痛！
若能重来，若能重来……她愿付出一切去弥补这天大的过错！
“师尊……”她哽咽难言，嘶哑破碎的声音中满是绝望，“是我……亲手碾碎了您的真心，也是我……将您害至如此境地……”
她固执地、近乎癫狂地将仙丹再次递到他唇边，泣不成声，
“恨我吧，杀了我吧……无论如何都好，求您，活下去……活下去啊！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晚了……”沈辞砚垂眸，喉间再次溢出一股血，喷洒在地面，气息微弱如丝，
“是为师……错信于人……真心皆……错付……只愿……黄泉碧落……永不……相……逢……”
最后一个音节消散在空气中，沈辞砚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支撑，头颅沉沉地垂下。
“师尊……师尊……！”
沈璃发疯了一般扑上前，双手颤抖着捧起他冰凉的脸颊，一遍又一遍地用衣袖擦拭着血迹，她疯了一般往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传输着灵力，
妄想着能抓住师尊飞速流逝的余温。
然而，灵力一接触，一股强烈的排斥之力猛地将她弹开！她惊恐地望去，只见沈辞砚的身体四周，点点柔和却冰冷的光尘开始浮现。
“不……不要走……！师尊！”她死死抱住那逐渐消散的身体，却还是只能感受到臂弯处越来越轻。
她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些飘散的光点，指尖触及的却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凉，几缕清风穿过她的指缝，把最后几缕光也带向了远方。
最后，只余那件浸透鲜血的白衣无声地滑落，沉沉地坠入她空荡的怀抱。
死寂。
痛……
仿佛是在回应主人的心愿，体内的蛊毒骤然被引爆，沈璃浑身剧烈痉挛，冷汗如瀑般涌出，瞬间浸透了她的内衫。
极致的寒意从骨髓深处爆发，瞬间将她淹没。
眼前的事物飞速黯淡、模糊，最终陷入一片漆黑。
万籁俱寂，唯有脸颊上温热的液体不断滑落。
然而，在黑暗降临的刹那，一种奇异的、解脱般的轻松感油然而生。
也好，真好……不用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再无师尊的世间了……
意识沉沦的深渊边缘，她无意识地呓语着：
“师尊……徒儿……好痛啊……”
恍惚间，刺骨的寒冷化作了飘落的细雪。
她看见沈辞砚端坐在暖阁案前，肩上落着几片晶莹的雪。
察觉到她的到来，他立刻搁下手中的毫笔，眸中是化不开的温柔。
他起身，拿起一旁折叠好的外袍为她披上，嘴角噙着那抹温和的笑意，声音温润如玉，
“徒儿，你总算回来了，莫要受寒了。”
她伸手，妄想抓住回忆中沈辞砚温热的指尖，然而指尖所触及之处，幻想骤然破裂！眼前只剩下囚牢中那双逐渐黯淡了的眼睛，
那双曾经盛满星河般的温柔和爱意，眼中的倒影中只有她一人的眸子，最终凝固为了深不见底的失望与刻骨的恨意。
明明是她亲手将明月拖入泥潭，是她亲手将一切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她又有何资格后悔？
是她背弃了那份如山如海的信任与恩情，她又有什么资格奢求原谅？
可是为何，为何偏偏要到这万劫不复的绝境，她才幡然醒悟……
“师尊，我……心悦……”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黑暗吐露出了心声。
血与泪一同落下，混入这阴暗潮湿的地面中，一切重归于寂静。
师尊……若有来世……换阿璃护你周全……以命相偿……！
在无人察觉的阴暗角落，沈璃的身体亦开始无声地溃散，化为细碎的光芒，追随着属于师尊的最后一点光尘，一同消融在永恒的黑暗里，再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