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起庙堂(1 / 1)

午饭时间,是这破庙里难得安静和温暖的片刻。

村里各家轮流送来的粮食杂七杂八地堆在教室一角:半袋黄澄澄的玉米面、一小袋灰扑扑的高粱米、几捧红小豆、一小袋晒蔫了的萝卜干……还有两个瓦罐里,装的是谁家新磨的、带着麸皮的粗麦粉。空气里混杂着粮食质朴的尘土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负责做饭的是村西头的翠婶。她手脚麻利地在教室后门外的空地上架起一口半旧的铁锅,锅底早已被柴火熏得黢黑。几块捡来的碎砖头垒了个简易灶膛,塞进干燥的枯枝败叶,点起火来。浓烟先是猛地一窜,随即被风扯散,在庙宇残破的飞檐下盘旋缭绕,像一层灰白的薄纱。

锅里煮的是杂粮粥。玉米糊糊是底子,混着高粱米的颗粒和零星的红小豆。翠婶把萝卜干切得细细碎碎撒进去,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珍惜地捻了一小撮粗盐撒下,搅动几下。水汽蒸腾起来,带着粮食被熬煮后的、原始而温暖的香气,渐渐弥漫开,压过了庙里那股陈年的尘土和霉味。

孩子们各自拿着五花八门的饭具——豁口的粗陶碗、掉了漆的搪瓷缸子、甚至半个葫芦瓢,排起了歪歪扭扭的队伍。翠婶用一把大木勺,依次给每个伸过来的容器里舀上大半勺稠糊糊的粥。

“小心烫!端稳了!”翠婶的声音带着一种乡村妇人特有的爽利和粗粝。

轮到青青。她踮起脚,双手捧着自己那只边缘磕了个小豁口的粗陶碗。滚烫的粥落进碗里,分量很足,沉甸甸的。那混合粮食的香气扑面而来,带着锅灶的烟火气。

青青小心翼翼地捧着碗,走到角落一个稍安静的地方,学着其他孩子的样子,蹲了下来。粥很烫,表面结着一层薄薄的“皮”。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吹着气。热腾腾的蒸汽熏着她的小脸。她看着碗里那些形态各异、沉浮不定的粮食颗粒,没有急着下嘴,只是专注地看着。

旁边几个稍大的孩子早已呼噜噜喝了起来,烫得龇牙咧嘴也顾不上。一个男孩吃得急,几滴滚烫的粥溅到手上,他“嘶”了一声,甩着手,嘴里骂了句脏话。另一个女孩则小口小口地嘬着,眼睛盯着碗底,似乎在数着里面的豆子。

青青吹凉了最上面一层,轻轻啜了一小口。粗糙的玉米糊糊和高粱米粒摩擦着喉咙,带着谷物最本真的微涩和淡淡的咸味。这味道并不像羊奶那样温润甘甜,更比不上青草的鲜嫩爽口。它粗糙、简单,甚至有点刮嗓子。

可她捧着碗的小手,却感觉着那沉甸甸的分量。这分量,是村里张家半瓢玉米面,李家一把红小豆,王家几根萝卜干……一点一滴汇聚起来的。她慢慢喝着,小小的喉咙吞咽着这份来自许多双粗糙手掌的、带着泥土腥气的馈赠。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喝粥的孩子们,望向讲台那边。

陈老师没有排队。他捧着一个比孩子们更大的搪瓷缸子,里面是同样的杂粮粥。他没有蹲着,而是坐在那张三条腿的讲桌后面。他没有立刻吃,而是把搪瓷缸子放在桌上,左手依旧按着那摞作业本,右手握着那支红墨水钢笔,正凝神批改着。他微微蹙着眉,沾着粉笔灰的眼镜滑到了鼻尖,也顾不上推。他看得那么专注,似乎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手里那缸子正渐渐变凉的粥。午后的阳光穿过破窗棂,斜斜地照在他花白的鬓角和佝偻的脊背上,勾勒出清晰而瘦硬的轮廓。

青青捧着温热的碗,蹲在角落里,清澈的瞳孔映着讲台上那个被阳光勾勒的身影。碗里粗糙的糊糊似乎还带着灶膛的余温,暖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目光却牢牢钉在陈老师身上。他批改作业时,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那支红墨水的笔尖在破旧的本子上艰难地移动,留下一道道或对或错的印记,像刻在贫瘠土地上的沟壑。

她想起清晨,老师被粉笔灰染白的肩头。想起他念课文时,那从胸腔深处掏出来、带着空洞回响的咳嗽。想起他推眼镜时,白棉线缠绕的镜腿磨红了耳后脆弱的皮肤。更想起他镜片后那簇火焰,微弱,却在她凝视时灼烫了她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疲惫的铅块,却固执地燃烧着不肯熄灭的微光。

碗底空了,最后一点温热也滑入腹中。青青放下碗,小小的身体里,一种奇异的感觉在翻涌。不再是羊群找到水草时的单纯欢喜,也不是面对头羊犄角时的紧张专注。这感觉更深沉,更沉重,像一粒小小的种子,被粗糙的土壤包裹着,却感受到了来自大地深处的、无声的召唤与力量。

她悄悄从口袋里摸出那根一直藏着的、嫩得能掐出水的鹅肠草。碧绿的草茎在她指尖缠绕。她站起身,小小的身影在午后斜长的光线里投下淡淡的影子。她绕过还在呼噜喝粥或嬉闹的孩子们,像一尾安静的小鱼,游向讲台。

陈老师似乎被一片阴影惊动,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被打扰的茫然和挥之不去的倦意。

青青没有说话。她只是踮起脚,伸出小手。那根鲜嫩欲滴、仿佛还沾着清晨露水的鹅肠草,被她轻轻放在陈老师那堆满作业本、沾满粉笔灰的破旧讲桌上。

碧绿的草叶,在昏暗的光线下,在那些灰扑扑的纸张和暗红色的批注之间,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鲜活。它像一个小小的、无声的惊叹号,凝固在尘埃与墨迹的世界里。

陈老师愣住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怔怔地看着桌上那抹突然闯入的、生机勃勃的绿色。他沾着红墨水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似乎想碰触,又怕玷污了这份纯净的馈赠。他抬起眼,目光越过镜片,落在青青脸上。女孩仰着小脸,那双羊羔般澄澈的眸子里,没有任何言语,只有一种近乎洞悉的、温顺的安静,仿佛在说:老师,我知道。

那根青草静静地躺着,带着泥土的微腥和阳光晒过的清气,无声地注入这片由疲惫、坚守和粉笔灰构成的沉重空气。窗外,风掠过庙宇的断壁残垣,发出悠长的呜咽,像是古老岁月的叹息,又像是对这贫瘠土地上顽强生长的一切,一种粗糙而深沉的回应。日子像庙后那口老井里的辘轳,吱吱呀呀,缓慢而沉重地转动。杨青青就在这粉笔灰与青草气息交织的破庙学堂里,安静地生长着,如同一株在石缝里汲取微光的苔藓。她的目光,依旧清澈如初生的小溪,常常越过混乱的课堂,落在陈老师那被疲惫压弯的脊梁上。那根被她放在讲台上的鹅肠草早已枯萎,但那份无声的懂得,似乎成了陈老师佝偻身影里一点微弱的支撑。

直到那个尘土飞扬的午后。

几辆锃亮得能照出人影的小轿车,如同闯入羊群的钢铁巨兽,碾过杨树村坑洼的土路,卷起漫天黄尘,最终吱嘎一声,停在了破败的庙前空地上。车门打开,簇新的皮鞋踏上了混杂着羊粪蛋和碎草屑的土地。

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肚腩微凸的男人,梳着油光水滑的背头,穿着挺括的深色夹克——县里新上任分管文教的刘副县长。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的干部,以及一台扛着沉重摄像机、一个举着长长话筒杆的县电视台摄制组。主持人是个妆容精致、穿着时髦套裙的年轻女子,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关切。

陈老师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慌忙用袖子擦了擦沾满粉笔灰的眼镜片,又下意识地拢了拢那件破旧中山装的衣襟,快步迎了出去,脸上挤出局促的笑容:“刘县长……欢迎,欢迎领导来我们杨树村小学视察指导!”

刘副县长矜持地伸出手,与陈老师那双布满粉笔灰和皴裂的手短暂地握了握,目光却已越过他,扫视着这座由破庙改造的“学校”:歪斜的门框,斑驳的墙壁,屋顶破损处漏下的天光,还有教室里那一张张沾满泥土、带着懵懂和好奇的小脸。他微微蹙眉,随即又舒展开,换上一副沉痛的表情,对着摄像机镜头的方向,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百年大计,教育为本!看到孩子们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求学,我的心,很痛啊!”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仿佛真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

摄像机镜头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切:破败的庙门,昏暗的教室,三条腿的讲桌,锅底灰刷的黑板……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艰难”。这正是刘副县长此行想要的——真实、震撼的素材,足以成为他履新后“心系基层教育”的漂亮注脚。

陈老师的心却像被那镜头烫了一下,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他知道,机会来了!一个可能改变这群孩子命运的机会!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胸腔深处熟悉的痒意,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指着教室里最触目惊心的存在:

“刘县长,您看……”他的手指引向那张三条腿的讲桌,那条用砖头垫着的桌腿显得格外刺眼,“这桌子,用了快二十年了,孩子们写字时稍微一动,它就晃得厉害。好几次,粉笔盒都摔在地上,粉笔碎得捡不起来……”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奈。

镜头立刻推近,对准了那块垫桌的、沾满泥土的砖头,以及讲桌下坑洼不平、积着灰尘的地面。

“还有这黑板,”陈老师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倾诉欲,“是用锅底灰刷的,写上去字迹模糊,粉笔灰特别大。孩子们坐前排的,一节课下来,脸上头发上全是灰……呛得直咳嗽。”他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想抹去自己镜片上的粉笔灰,却又停住了。

摄像机扫过那块灰扑扑、布满划痕的“黑板”,又扫过前排几个小娃娃沾着灰的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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