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期的第三天。
窗外的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浸了水的厚毛毡,沉甸甸地压在宿舍楼顶。没有阳光,只有一种均匀的、令人窒息的铅灰色光线,透过窗帘缝隙渗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模糊不清的印痕。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带着尘土气息的沉闷感,仿佛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被强行按捺在云层深处,只留下令人烦躁的低气压。
林溪蜷缩在床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格子睡衣,宽大的袖口遮住了手腕上那圈淡淡的红痕——叶知秋的腕带留下的印记。她怀里抱着那个冰冷的相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蒙着绒布的机身外壳,像在抚摸一块护身符。三天了。整整七十二个小时的绝对静默。没有信息轰炸,没有敲门声,没有试图闯入的关心。只有窗外单调的风声和偶尔掠过的鸟影。苏晴她们……似乎真的遵守了约定。这死寂的安宁,像一层厚厚的茧,将她紧紧包裹。最初的恐慌和混乱,在日复一日的绝对寂静中,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惫所取代。心跳不再像擂鼓,而是变成了一种缓慢、沉重、带着回音的搏动,咚……咚……咚……在空旷的胸腔里孤独地回响。
她低头,目光落在摊开在腿上的速写本上。不是许清那种精致的皮质本子,而是她自己的,普通的硬壳速写本。上面没有炭笔的痕迹,只有几张打印出来的照片——图书馆落地窗前的光影,许清专注的侧影,马克杯边缘磕碰的裂痕……都是她用相机捕捉的瞬间。她拿起一支铅笔,笔尖悬在空白的纸页上,微微颤抖。她想画点什么。不是模仿许清那种流畅的线条和精准的构图,而是……记录下这三天死寂的、凝固的时间。记录下窗外那片铅灰色的天空,记录下房间里冰冷的光线,记录下自己蜷缩在角落的影子。笔尖落下,在纸上划出一道生涩、犹豫的痕迹。线条歪歪扭扭,像她此刻的心情,找不到方向。她画了一个小小的、蜷缩在角落的轮廓,又画了一扇紧闭的窗,窗外是模糊的灰暗。画得很糟,毫无章法,甚至有些幼稚。但这笨拙的线条,却意外地让她感到一丝……平静?一种笨拙的、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一种在绝对静默中发出的、微弱的、属于自己的声音。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极其轻微的“嚓”的一声轻响。
不是敲门声。也不是钥匙转动的声音。更像是……一张薄薄的纸片,从门缝底下被塞了进来。
林溪的身体瞬间绷紧,像受惊的猫。心脏猛地一跳,撞在肋骨上,带来一阵短暂的闷痛。她屏住呼吸,警惕地盯着门缝下那道狭窄的光线。是谁?苏晴?叶知秋?许清?还是……夏小悠?她们不是说好了静默期吗?这又是什么?
她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钟后,门外没有任何动静。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只有一片死寂。那“嚓”的一声轻响,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抵不过那点微弱的好奇心和对未知的恐惧。她小心翼翼地挪到门边,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蹲下身,眼睛凑近门缝。门缝下,果然躺着一张折叠起来的、普通的白色打印纸。
她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像触碰一块烧红的烙铁般,将那张纸从门缝下勾了出来。纸张冰凉,带着一点灰尘的味道。她展开。
上面没有文字。没有图片。只有一张……打印出来的、极其清晰的校园卡消费记录截图。
时间:今天上午 7:32。
地点:第三食堂。
消费金额:¥8.50。
消费内容:原味燕麦粥 x1,矿泉水 x1,白面包 x1。
消费卡号:尾号**** 0817。
林溪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卡号尾数上。0817。这个数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她脑海中的迷雾!0817!是叶知秋的学号尾数!她记得!在新生名单上扫过一眼,那串冰冷的数字和叶知秋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严丝合缝地印在一起!
是叶知秋!
那个温热燕麦粥的“补给”,那个冰冷的“能量补充”指令,那个没有署名的便签……都是叶知秋!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心头!不是苏晴滚烫的关心,不是许清神秘的暗示,不是夏小悠笨拙的讨好……是叶知秋!那个冰冷得像机器、用数据解剖她、用条例框定她的叶知秋!是她,在静默期里,用这种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方式,无声地投递了“能量补充”!
林溪捏着那张冰冷的消费记录,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说不清此刻的感受。是愤怒?叶知秋连这种“关怀”都要用数据来证明?是荒谬?一份燕麦粥也要精确到消费时间和金额?还是……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计算”过的安心?至少,这证明那份“补给”不是幻觉,不是陷阱,是真实存在的、可追溯的“数据”。
她靠在门板上,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带着尘埃的味道。叶知秋……你到底在想什么?把我当实验品记录数据的同时,又精确地投喂维持实验体存活的能量?这算什么?冷酷的科研伦理?还是……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属于叶知秋的“程序化关怀”?
她将那张消费记录揉成一团,想扔掉,却又停住了。最终,她只是将它塞进了睡衣口袋。那冰凉的纸团贴着皮肤,像一个无法解答的谜题。
她重新坐回床上,拿起速写本和铅笔。笔尖再次落在纸上,却再也画不出刚才那点笨拙的平静。叶知秋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那双冰冷的、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烦躁地在本子上胡乱划着,线条凌乱而尖锐,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时间在沉闷中缓慢爬行。窗外的天色依旧灰暗,没有一丝放晴的迹象。饥饿感再次袭来,胃里空荡荡的,传来一阵阵紧缩的绞痛。她看了一眼时间,下午两点。该吃东西了。她下意识地看向门口。还会有“补给”吗?叶知秋的“数据化关怀”会精确到每日三餐吗?
她犹豫着,最终还是站起身,走到门边。她需要确认一下。她小心翼翼地拧开门锁,将门拉开一条缝隙。
门外,空荡荡的走廊。声控灯没有亮起。门口的地面上,没有白色的塑料袋。
没有“补给”。
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像细小的冰针,轻轻刺了一下她的心口。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果然……数据化的关怀也是有限度的。或者,叶知秋认为她的“能量补充”需求已经满足了?她关上门,重新落锁。算了。她还有面包。她走回床边,拿起昨天剩下的半个白面包,撕下一小块,机械地塞进嘴里。面包放久了,有些干硬,在嘴里味同嚼蜡。她强迫自己咽下去,喉咙干涩得发疼。她拿起那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灌了几口。冰凉的液体滑过食道,带来一阵短暂的刺激。
就在这时——
“咚咚咚!”
敲门声!
不是试探性的轻叩,而是急促的、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的敲击!声音突兀地炸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
林溪浑身猛地一颤!手里的面包掉在地上,矿泉水瓶差点脱手!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谁?!苏晴终于忍不住了?叶知秋来收设备残骸了?许清……还是夏小悠?!
她僵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敢动。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咚咚咚!”敲门声再次响起,更加急促,更加不耐烦!伴随着一个她从未想过会在此刻出现的声音,一个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略显尖利的女声穿透门板:
“溪溪!开门!是我!妈!”
妈?!
这两个字像两道惊雷,狠狠劈在林溪的头顶!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身体里的血液仿佛瞬间倒流,手脚冰凉!怎么可能?!妈妈?!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知道她住这里?!她不是……不是应该在几百公里外的老家吗?!
巨大的震惊和恐慌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猛地扑到门边,手忙脚乱地去拧门锁!手指因为极度的慌乱而颤抖得厉害,拧了好几下才把门打开!
门开了。
门外站着一个中年女人。身材微胖,穿着一件颜色俗艳的碎花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皱巴巴的薄外套。烫过的短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林溪极其熟悉的、混合着焦虑、不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的神情。她手里拎着一个廉价的、印着旅行社Logo的帆布包,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廉价香水和汗味的复杂气息。
是妈妈。林红梅。
“妈……你……你怎么来了?”林溪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身体紧紧贴在门框上,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
林红梅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锐利地扫过林溪苍白的脸、红肿的眼睛、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睡衣,最后落在她怀里紧紧抱着的相机上。她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嘴角向下撇着,露出那种林溪从小看到大的、混合着嫌弃和不耐烦的表情。
“我怎么来了?”林红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质问,“我不来行吗?!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妈吗?!翅膀硬了是吧?躲在这大城市里,连亲妈都不要了?!”她一边说,一边毫不客气地挤开林溪,径直走进了宿舍。帆布包被她随手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狭小的宿舍瞬间被一种令人窒息的、廉价香水混合着汗味的气息填满。林溪只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她看着母亲毫不客气地打量着这个小小的空间,目光挑剔地扫过整洁的书桌、叠好的被子,最后又落回她身上。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林红梅指着林溪,声音尖利,“脸色白得像鬼!眼睛肿得像核桃!穿的这是什么破衣服?!还有——”她的目光再次锁定林溪怀里的相机,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一种……贪婪?“又抱着这破玩意儿!整天就知道捣鼓这些没用的东西!能当饭吃吗?!能赚钱吗?!”
林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下意识地将相机抱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相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胸口,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却也是此刻唯一能让她感到一丝安全的支撑物。
“妈……我……”她想解释,想辩解,想告诉她这几天发生了什么,想告诉她这相机对她意味着什么……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面对母亲那熟悉的、充满压迫感的指责和厌恶,她仿佛瞬间被打回了原形,变回了那个在老家小镇上,永远沉默、永远无法让母亲满意的、怯懦的小女孩。
“你什么你!”林红梅不耐烦地打断她,几步走到林溪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林溪甚至能闻到她呼吸里带着的、长途汽车上方便面的味道。“我这次来,是告诉你!你爸那个没良心的,彻底不管我们了!他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债主都找到家里来了!”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带着哭腔,但眼神里却闪烁着一种林溪熟悉的、精明的光,“家里那点老底都被掏空了!妈实在是没办法了!溪溪,你得帮帮妈!”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又是这样!又是钱!每次母亲出现,带着这种“走投无路”的表情,最终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钱!
“我……我没钱……”林溪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身体因为恐惧和抗拒而微微发抖。她下意识地后退,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没钱?!”林红梅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你在这大城市上大学!吃香的喝辣的!会没钱?!骗鬼呢!”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林溪怀里的相机上,眼神变得锐利而贪婪。“我看你抱着这玩意儿当宝贝似的!这相机值不少钱吧?新的吧?是不是很贵?!”
林溪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不!妈!这个不行!这个……”她语无伦次,将相机死死护在怀里,像保护自己最后的孩子。
“什么不行!”林红梅彻底失去了耐心,脸上那点虚假的哀求和可怜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赤裸裸的、蛮横的索取!“你是我生的!我养的!你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现在家里有难,你拿个破相机出来救急怎么了?!白眼狼!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她一边尖声咒骂着,一边猛地伸出手,粗暴地抓向林溪怀里的相机!
“不要!”林溪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她死死抱住相机,用尽全身力气向后躲闪!但母亲的力量出乎意料地大!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有力的手,像铁钳一样抓住了相机的肩带,用力一扯!
“刺啦!”一声!相机的肩带被硬生生扯断!
林溪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身体一个踉跄,怀里的相机瞬间脱手!
“哐当!”一声巨响!
沉重的相机机身,连同被扯断的肩带,一起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板上!镜头盖被摔飞出去,滚到墙角!机身外壳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的呻吟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林溪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滚圆,瞳孔里倒映着地上那台扭曲变形的相机。世界失去了声音,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那台躺在冰冷地板上的、她视若生命的相机残骸。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镜头边缘那道崭新的、狰狞的裂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她心上。
“啧!摔坏了?”林红梅似乎也愣了一下,看着地上摔坏的相机,脸上闪过一丝懊恼,但随即又被一种更加强烈的、蛮横的贪婪取代。“坏了就坏了!破铜烂铁!正好!里面的零件说不定还能卖点钱!”她说着,竟然弯腰就去捡那台摔坏的相机!
“不要碰它!!!”林溪像是被彻底点燃的炸药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她猛地扑了过去,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了母亲伸向相机的手!她扑倒在地,不顾一切地将那台冰冷的、扭曲的相机残骸紧紧抱在怀里!机身尖锐的断裂边缘划破了她的手臂,鲜血瞬间渗出,染红了她的睡衣袖子,但她浑然不觉!她只是死死地抱着它,像抱着自己破碎的心脏,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剧烈地颤抖着!
“你疯了?!”林红梅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站稳身形,看着地上状若疯癫的女儿,看着那台被紧紧抱在怀里、沾着血迹的破相机,脸上最后一丝伪装也彻底撕碎,只剩下赤裸裸的厌恶和冰冷。“一个破相机!比亲妈还重要?!林溪!我告诉你!今天这相机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家里等着钱救命!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当初就不该生你!生你就是个累赘!赔钱货!”
累赘!
赔钱货!
这两个词,像两把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林溪心脏最深处那个从未愈合的、腐烂流脓的旧伤口!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母亲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痛苦,所有积压了十几年的、被否定、被嫌弃、被当作负担的绝望,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滚!!!”她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扭曲变形,带着血沫般的腥气!“拿着你的东西!滚出去!!!”
她猛地抓起地上那个被母亲扔下的、印着旅行社Logo的廉价帆布包,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向母亲!
林红梅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开了砸过来的包,但也被林溪那充满恨意和绝望的眼神震慑住了。她看着女儿布满泪痕和血迹的脸,看着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看着地上那台被死死护在怀里的破相机……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恐惧的情绪在她眼底一闪而过。
“好!好!好!”林红梅气急败坏地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抽搐着,“你有种!林溪!你翅膀硬了!敢这么对你妈!行!我走!你就抱着你这堆破铜烂铁过一辈子吧!我看你能有什么出息!累赘!天生的赔钱货!跟你那死鬼爹一样!都是讨债鬼!”她恶毒地咒骂着,弯腰捡起自己的帆布包,转身就往外走,脚步又急又快,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砰!”的一声巨响!
宿舍门被林红梅从外面狠狠摔上!巨大的声响在狭窄的房间里回荡,震得墙壁似乎都在颤抖!
世界彻底安静了。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林溪依旧保持着扑倒在地的姿势,怀里紧紧抱着那台冰冷、扭曲、沾着她自己血迹的相机残骸。手臂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温热的液体顺着皮肤往下淌。但她感觉不到。她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到冰冷的地板,感觉不到手臂上流淌的鲜血。她只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如同黑洞般的空虚,从心脏的位置迅速蔓延开来,吞噬了她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力气。
累赘。
赔钱货。
天生的。
讨债鬼。
母亲那恶毒的咒骂声,像无数把冰冷的钢针,反复穿刺着她的大脑,将她最后一点残存的尊严和希望彻底碾碎。她以为大学是新生,是逃离,是重新开始……可原来,她骨子里流淌的血,她背负的原罪,她永远无法摆脱的“累赘”标签,像跗骨之蛆,如影随形。无论她逃到哪里,躲进多么厚的茧里,这道来自血脉的诅咒,总能精准地找到她,将她拖回地狱。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那台破碎的相机。镜头上的裂痕狰狞刺眼,机身扭曲变形,蒙着绒布的外壳沾满了暗红的血迹。这是她的堡垒,她的安全区,她唯一敢去触碰和记录美好的武器……现在,它也碎了。和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一样,碎得彻底。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冰冷的相机外壳上,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啪嗒”。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泪水混合着手臂上流淌的鲜血,在冰冷的金属和绒布上晕开一片暗红的水渍。
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下去。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她没有再尖叫,没有再嘶吼,只是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怀里抱着那堆冰冷的残骸,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肩膀剧烈地耸动,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呜咽。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鲜血,在冰冷的地板上蜿蜒流淌,留下一道道暗红而绝望的痕迹。
静默期筑起的茧,被母亲这把淬毒的刀,彻底撕裂。碎片之下,只剩下赤裸裸的、鲜血淋漓的废墟。窗外,铅灰色的天空,终于开始落下冰冷的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