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向山问粮
十三岁的龙大明站在黑石寨高处,背后是族人低矮拥挤的石屋和草棚,脚下是贫瘠的、被榨干了所有养分的薄田。风吹过他过于宽大的粗麻短褂,露出少年尚未长成的、单薄的肩膀。他沉默地远眺着莽莽群山,深绿的山峦如沉默巨兽,吞噬着天光。族老们忧心忡忡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大明族长,不能再等了……新生的娃娃饿得哭不出声,再找不到新地,寨子就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他握紧了腰间那柄磨得发亮的骨刀——那是父亲最后留给他的东西。刀柄粗糙的纹路硌着掌心,传递来一种沉甸甸的、几乎将他压垮的责任。
“进山!”少年族长猛地转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澈而用力地穿透了寨子里沉闷的空气。“凡有巴掌大的地方,就给我把种子摁下去!山神不开口,我们就自己去问粮!”
饥饿是最锋利的犁铧,划开了所有迟疑。龙大明带领着寨子里最能吃苦的汉子、妇人,甚至半大的孩子,像一股沉默的浊流,涌入了山岭的褶皱。他们沿着干涸发白的山涧向上攀爬,寻找任何能攥住泥土的缝隙。峭壁下的一线阴影、巨石后巴掌大的凹处、老树根勉强拱起的一小块土包……都成了他们争抢的目标。
锄头、石铲、甚至磨尖的木棍,一下下啃进坚硬贫瘠的山体。碎石和草根被一点点清理出来,汗水砸进尘土里,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干瘦的老汉用开裂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几粒珍贵的旱粟种子埋进刚刨开的浅坑,再用衣角兜来的、浑浊的涧水,吝啬地浇下几滴。他抬头看向龙大明,浑浊的眼睛里燃着微弱的希望:“族长……这……能活吗?”
龙大明用力点头,喉头却有些发堵。他抬头望向头顶一线狭窄的天空,巨大的秃鹫无声地滑过,像一片不祥的阴影。突然,一声凄厉刺耳的鸣叫撕裂了山间的寂静,如同锈刀刮过骨缝!
“啊——山神发怒了!”一个妇人吓得扔掉了手中的石锄,扑通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抖起来。恐惧如同瘟疫,瞬间在人群中蔓延开来,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上每个人的心。龙大明的心也猛地一沉,但他不能退。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骨刀,雪亮的刃口在幽暗的山谷里闪过一道寒光,指向那盘旋的秃鹫,也指向更深更远的莽莽群山深处。
“那不是山神!”少年族长清亮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下了族人的惊惶,“那是等着吃死肉的扁毛畜生!我们活着,它就只能干看着!怕它?我们就真成它的口粮了!跟我走!”
骨刀的光仿佛劈开了恐惧的阴霾。龙大明不再看那盘旋的秃影,他像一头倔强的幼兽,带头扎进了山涧更上游、更幽暗的未知之地。荆棘撕破了他的衣衫,碎石磨烂了他的草鞋,他小小的身影在嶙峋的怪石和盘根错节的古木间,硬生生蹚出一条向山索粮的血路。他沉默着,用骨刀削断拦路的藤蔓,用脚步丈量着绝望与希望的距离。族人沉默地跟随着他,唯有粗重的喘息和沉重的脚步声在谷底回荡。
日头在狭窄的天隙里艰难地挪移,不知翻过了多少道陡坡,趟过了多少条冰冷的溪流。就在连最坚韧的汉子眼中也开始爬满绝望的蛛网时,走在前面的龙大明猛地停住了脚步。
眼前豁然开朗!
狭窄逼仄的山涧如同被一只巨斧猛地劈开,骤然向两侧退去。一片宽阔的谷地静静地躺在群山的臂弯里。谷底覆盖着丰茂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腐殖土,黝黑、松软,散发着泥土特有的、令人心安的微腥气息。一条清澈的溪流,在阳光下闪着碎银般的光,从谷地中央蜿蜒而过。
死寂,瞬间笼罩了所有人。随即,巨大的狂喜像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所有疲惫和麻木!
“地!好地!黑土地啊!”一个汉子嘶哑地吼叫着,声音带着哭腔,猛地扑倒在地,将脸深深埋进那肥沃的黑土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水!有活水!”妇人们冲到溪边,掬起清冽的溪水,贪婪地大口喝着,又哭又笑。
龙大明没有动。他站在谷口,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睛死死盯着这片梦寐以求的土地。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辉。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轻轻抚摸着腰间的骨刀。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父亲粗糙而温暖的手掌按在他的肩头。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属于孩童的迷茫和无助彻底褪去,沉淀下一种岩石般的、沉静而坚定的光。
“黑石寨的根,就扎在这里了!”少年族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欣喜若狂的族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
希望点燃了前所未有的力量。短短半月,黑石寨的精壮倾巢而出,轮番扑向这片被命名为“新谷”的土地。石锄、骨铲、削尖的木棍,一切能挖掘的工具都被用上,狠狠啃噬着谷地。沉睡千年的草皮和盘结的树根被艰难地翻开,黝黑肥沃的新土在阳光下袒露出来,散发出醉人的气息。
龙大明几乎长在了地里。他瘦小的身影在忙碌的人群中穿梭,指挥着开沟引水,规划着各家地块。汗水在他沾满泥污的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沟壑,手掌磨破了又结痂,再磨破。当第一缕炊烟终于从新谷临时搭起的窝棚顶上升起时,龙大明正站在新开垦出的田埂上。夕阳熔金,将他疲惫却挺得笔直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脚下这片刚刚苏醒的土地上。
他解下腰间的骨刀,紧紧攥在手中,粗糙的纹路深深烙进掌心。他抬头望向远方,那是黑石寨的方向,寨子里的老弱还在挨饿;他望向更深处连绵起伏、沉默如谜的群山,仿佛在与它们无声地对峙。
“爹,你看见了吗?”少年族长在心中默念,声音低哑,却仿佛有千钧之力,“这,只是开始。山神不给的,我龙大明,带着族人,一寸寸自己刨出来!”新谷的泥土气息混着草木燃烧的烟火气,沉甸甸地包裹着他,那是生存的味道,也是战斗的硝烟。群山巍然,少年的誓言无声地融入晚风,散入这片刚刚被汗水浸透的、沉默而丰饶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