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灵大陆人上人》第四十章:小小草药园**
五龙洼的土屋在龙大明的规划下初具规模,新垦的田垄里,禾苗怯生生地探出嫩芽,兽栏里添了几头新猎获的幼崽,总算有了几分安定的模样。然而,这脆弱的安宁,被一场猝不及防的“黑炭病”击得粉碎。
黑炭,部落里数一数二的壮劳力,前日还扛着千斤原木健步如飞,一夜之间却倒下了。他躺在自家简陋窝棚的草席上,浑身滚烫如火炭,皮肤下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乌黑,每一次呼吸都像破风箱在拉扯,发出嘶哑的嗬嗬声。他的老母亲,一个背脊早已被岁月压弯的妇人,看着儿子痛苦的模样,心如刀绞。她赤着皲裂的双脚,拄着一根几乎断裂的木棍,独自一人翻越了几十里崎岖的山路,在日落前,几乎是爬着,将附近唯一知晓些“门道”的巫医请了回来。
夜幕降临,篝火在窝棚外熊熊燃起,映照着巫医脸上涂抹的诡异油彩和身上挂满的兽骨、羽毛。他围着火堆,踩着狂乱的鼓点,剧烈地扭动身体,口中念念有词,时而尖啸,时而低吼,手中的骨杖疯狂挥舞。黑炭的母亲跪在冰冷的泥地上,额头一次次重重磕下,渗出的鲜血混着泥土和泪水,凄厉的哀求声淹没在巫医制造的喧嚣之中。整整一夜的跳腾、嘶喊、焚香祷告,耗尽了老妇人最后一点希望和作为酬劳的、仅存的几块腌肉。当篝火燃尽,只余下冰冷的灰烬和刺鼻的烟味,黑炭身上的黑气并未消散,反而更加浓郁。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寂静里,他最后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滚烫的身体迅速变得僵硬冰冷。
“我的儿啊——!!”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生锈的钝刀,狠狠剐过每一个五龙洼族人的心。它撕开了刚刚愈合的希望之痂,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现实:死亡,从未远离。而这仅仅是个开始。接踵而至的是更多妇孺绝望的哭声——怀抱着浑身青紫、无声无息婴孩的年轻母亲;在难产的血泊中挣扎数日,最终母子俱亡的妇人;此起彼伏、日夜不休的咳嗽声和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瘟神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了刚刚喘过气来的五龙洼上空。
龙大明站在部落中央的高坡上,听着风中传来的阵阵悲泣,看着族人眼中熄灭的光,他宽阔的肩膀绷得死紧,紧握的双拳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带来刺痛却无法缓解心头的憋闷。他能带领族人猎杀猛兽,能规划土地建造家园,能组织人手开垦耕种,却对这无形无影、悄然而至的病魔束手无策!这种无力感,比面对最凶残的敌人更让他感到窒息和愤怒。
“干着急顶个鸟用!”他猛地低吼一声,如同困兽,狠狠一拳砸在身旁那棵虬结的老榆树上。粗糙的树皮瞬间刺破了他的指节,渗出血珠,疼痛让他混乱焦灼的头脑稍稍冷静。他深吸一口气,带着血腥味的冷风灌入肺腑。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部落周围,最终死死钉在聚居地东边,靠近那条潺潺小溪的一片坡地上。那里地势稍高,避风向阳,泥土因为溪水的浸润显得格外肥沃湿润,杂草丛生,却暂时未被开垦。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星,在他心中骤然亮起,并迅速燃烧成燎原的决断。
“种!”龙大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量,瞬间压过了周围的悲泣,“光靠求神拜鬼、等天收成,不行了!我们得自己种药!种能救命的东西!”
他立刻行动,大步流星地走到那片选定的坡地边缘,用脚丈量着,用目光规划着范围。“这里!从这里到那块大石头,再到溪边那棵歪脖子柳树,这块地,划出来!谁也不许再动!”他斩钉截铁地宣布,声音传遍附近窝棚。
规划好范围,龙大明亲自带头清理。他拔出腰间的石刀,弯腰挥砍那些半人高的杂草灌木。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粗陋的麻衣,草叶划破了皮肤,他也浑然不觉。几个身体尚可的族人见状,默默加入进来。他们用石锄、骨铲,甚至直接用手,将杂草连根拔起,堆放在一旁。龙大明又指挥人搬来溪边湿润的淤泥,混合着草木灰,均匀地撒在清理出来的土地上,用粗糙的木耙一遍遍整平。
药园的雏形刚现,龙大明便迫不及待地开始移栽他仅知的草药。他记得在逃亡路上,有一次族人被岩石划破手臂,血流不止,情急之下,他胡乱抓了一种叶子宽厚、边缘有细锯齿的草,嚼烂了糊在伤口上,血竟神奇地止住了。当时老族长曾含糊地提过一句,好像叫“石芥”。还有一种开着小黄花、味道极苦的矮草,捣烂敷在红肿的伤口上,能消肿止痛,似乎叫“苦丁”。
龙大明带着两个手脚麻利的青年,凭着记忆,在部落附近的山坡、溪谷仔细搜寻。他们拨开草丛,翻动石块,终于找到了几株叶片肥厚的石芥草和几丛开着黄花的苦丁。龙大明小心翼翼,尽量不伤及根须,用削尖的木棍连同根部的泥土一起挖起,双手捧着,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回到药园,他选好位置,用木棍在松软的土地上挖出深浅合适的坑,将带着泥土的草药轻轻放入,再仔细地回填土壤,用手压实。又跑到溪边,用掏空的木瓢舀来清水,一点点浇灌下去。整个过程,他动作专注而笨拙,眼神却异常明亮。
“光靠我知道的这点东西,不够!”龙大明直起身,对着围拢过来、脸上带着茫然和一丝希冀的族人喊道,“我们五龙洼这么多人,走过那么多地方,总有人见过、听过、用过能治病救人的草!哪怕只是老人提过一嘴,哪怕只记得一点点样子、一点点用处,都说出来!别藏着掖着!救命的玩意儿!”
他的号召,在绝望中点燃了微弱的希望之火。一个掉了两颗门牙的老猎户,蹲在药园边,皱着眉回忆道:“大明族长…俺年轻时跟着老把头进过深山老林子。有次俺烫了手,老把头扯了种藤,叶子背面是白的,捣烂了糊上,凉丝丝的,疼得轻些…好像…好像叫‘白背藤’?”一个面容憔悴、刚经历过丧子之痛的瘦小妇人,怯生生地开口:“俺…俺娘家那边,娃儿闹肚子疼得打滚,老人会找一种叶子细细长长、闻着有点呛鼻子的草,嚼碎了喂下去一点汁水,好像…能止泻?俺娘叫它‘辣蓼’…”
“好!白背藤!辣蓼!都记下!”龙大明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指派出族中最熟悉附近山林的三个精壮汉子,“阿木、石头、铁头!你们仨!就按老叔和婶子说的样子,进山去找!仔细找!带根带土挖回来!记住它们长在啥地方!有水的地方?石头缝里?树荫底下?”
三个汉子郑重地点头,揣上些干粮和水囊,带着族人模糊的描述,一头扎进了莽莽苍苍、危机四伏的山林。寻找的过程充满了艰辛和不确定性。有时寻遍几个山头也一无所获,有时找到相似的植物却不敢确定。每次他们带回一株可能的目标,都会引起全族人的围观。龙大明和老猎户、瘦妇人一起辨认,反复比对细节:“对!就是这个叶子背面的白色!”“没错!就是这个呛鼻子的味儿!”一旦确认,便立刻小心翼翼地移栽到药园中预留的空位上,插上木片做的简陋标记。
小小的草药园,在龙大明的执着和全族人的期盼下,一点点充实起来。原本空荡荡的坡地上,开始点缀着形态各异的绿色生命:宽厚的石芥、开黄花的苦丁、攀爬的白背藤、细长的辣蓼,还有后来陆续找到的、能缓解咳嗽的“蜜叶草”(叶子背面有甜味粘液),能驱虫止痒的“臭艾蒿”等等。龙大明几乎每天都要在药园里巡视几遍,松土、除草、浇水,看着这些脆弱的生命顽强生长。
然而,建立药园只是第一步,更残酷的实践接踵而至。当一个年幼的孩子高烧不退,浑身滚烫,甚至开始抽搐时,龙大明知道,试药的时刻到了。他蹲在孩子的草席旁,仔细观察:面色潮红,嘴唇干裂起泡,身体烫手,间或抽搐,呕吐物发黄发绿。
“记!”龙大明沉声对旁边负责记录的老者说,“烫!烧!抽!吐绿水!”
看着孩子痛苦的小脸,龙大明咬牙做出了选择。他快步来到药园,拔下几株长势最好的石芥草。回到窝棚,他仔细洗净草叶,放入石臼中用力捣烂,挤出深绿色的汁液。他先用指头沾了一点,小心地抹在孩子滚烫的额头上,观察反应。片刻后,见孩子没有异常抗拒,才用木勺舀起小半勺汁液,小心翼翼地撬开孩子的牙关,灌了下去。整个窝棚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孩子。
时间在焦灼中流逝。孩子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到了半夜,守在一旁的母亲惊喜地发现,孩子身上的热度似乎退下去了一些,抽搐也停止了。到了第二天清晨,孩子竟微微睁开了眼睛,虚弱地要水喝!消息传开,整个部落沸腾了,压抑许久的悲泣被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取代。石芥草立刻被奉为神草!龙大明亲自带人,小心翼翼地采集石芥的种子,在药园里开辟出专门的区域精心扩种,并反复向族人强调这种草的样子和应对的症状:“记住!烫!烧!伤口流血!找石芥!”
但并非所有的尝试都带来希望。不久后,一个年轻猎人在狩猎时被猛兽抓伤了大腿,伤口深可见骨。起初他并未在意,只用溪水冲洗。几天后,伤口开始红肿流脓,发出恶臭,人也发起高烧,神志不清。龙大明赶到时,情况已十分危急。
“记!”龙大明的声音带着沉重,“伤!深!烂!流臭水!烧!”
他立刻想到了老猎户说的白背藤。药园里刚移栽的几株藤蔓还很稚嫩,但他顾不上了。他拔下整株藤蔓,捣烂成泥,仔细地敷在猎人溃烂流脓的伤口上。然而,白背藤并未带来奇迹。三天后,伤口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恶化,脓血不止,甚至开始有细小的白色蛆虫在腐肉中蠕动。猎人的身体在剧痛和高烧的双重折磨下迅速衰弱,最终在一个凄冷的黎明咽了气。
围着草席的族人一片死寂,只有猎人家属压抑的哭声。龙大明脸色铁青,沉默地看着那张年轻却已失去生气的脸。良久,一个年长的族人叹息一声,低声道:“命数到了,没碰上对路的药,阎王要收,留不住啊……”这沉重的叹息,道尽了原始医疗的无奈和残酷。
五龙洼的空气里,开始常年飘散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那是各种草药在陶罐中被熬煮时散发出的或苦涩、或辛辣、或怪异的味道,其中又隐隐夹杂着伤口溃烂的血腥和死亡的气息。每一次尝试,都是一场未知的赌博。有时,一碗辣蓼水灌下去,上吐下泻的族人奇迹般地止住了症状,虚弱地露出笑容,族人便围着药园欢呼雀跃,将那不起眼的辣蓼草视若珍宝。有时,有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嚼服了某种新找到的草根,却很快脸色发青,口吐白沫,痛苦地蜷缩着死去,留下更深的恐惧和一声“认命”的叹息。
就是在这样血与泪、希望与绝望交织的残酷实践中,五龙洼边缘那块小小的、用木栅栏勉强围起的坡地,渐渐变得郁郁葱葱。歪歪斜斜插在地里的木牌,标记着一种又一种用生命试出来的草药:止血的石芥、消肿的苦丁、止痛的白背藤、止泻的辣蓼、止咳的蜜叶草、驱虫的臭艾蒿……林林总总,竟也积累了三十七种之多!
龙大明蹲在药园的田埂上,布满老茧的手指一一抚过那些粗糙的木牌标记。风从部落的方向吹来,裹挟着窝棚里无法断绝的、或高或低的呜咽和呻吟。他抓起一把脚下的泥土,黝黑湿润,混杂着草根和隐约的血腥气。他用力攥紧,泥浆从指缝间渗出。
瘟神的嚎叫依旧在五龙洼上空盘旋,死亡的阴影从未真正散去。但在这片用血泪开垦、以生命浇灌的小小药园里,龙大明带领着他的族人,硬生生用最原始、最笨拙、也最残酷的方式,从绝望的坚壁上,劈开了一条狭窄的、布满荆棘的生之缝隙。这缝隙虽小,透过的光也微弱,却足以让濒死之人,伸出颤抖的手,去抓住那一线渺茫的、名为“自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