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大明大婚:上
五龙洼的清晨,常弥漫着青草与牛马混合的独特气息。人们将日常琐事、牲畜的数量、草药的生长,都寄托于绳结的繁复与粗糙墙壁上的图画之中。每当某件重要之事发生,不同的人便会各自描绘下来,倘若几个人画出的符号碰巧相似,便如同黑暗中偶然擦亮的火星,一个新的文字便就此诞生了。这文明的火种,缓慢而坚韧地在五龙洼的泥土里扎根生长,顽强地向上延伸。
几年光阴如溪水般静静流淌而过,龙大明如今已然十八岁。他即将迎娶的姑娘,是翻越三座大山之外的唐家洼子里的唐花花。迎亲的队伍排成长龙,蜿蜒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牛车吱呀作响,载满各式箱笼,马匹和驴子则驮着盛装的人们。这前所未有的排场——牛马驴齐备,人骑畜走,物载牛车——是五龙洼倾尽全力的体面与喜悦。队伍如同一条披红挂彩的活龙,缠绕在苍翠的山岭之间,一路欢歌笑语,向前而行,又踏歌而返。
鹰愁崖,这名字便透着一股凶险。狭窄的山径紧贴着陡峭的岩壁,另一侧便是深不见底的幽谷。山风尖啸着,撕扯着队伍鲜亮的红绸,仿佛要将这点缀山间的喜色无情地卷走。龙大明骑在头驴上,他父亲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断续传来:“……当年你娘过这道崖,全靠人背……脚下可千万踩稳了!”
他紧握缰绳,掌心沁出汗意,每一次驴蹄踏在松动的碎石上,心便随之悬起又落下。队伍小心翼翼地挪动,如同一根绷紧的弦,系在万丈深渊之上。前头一声惊呼,后面的人心便骤然提到嗓子眼。终于,当最后一头驮着嫁妆的牛车安然通过那最险的弯口,整个队伍才长长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欢呼声和如释重负的笑语瞬间爆发出来,在山谷间回荡不息,冲散了方才那令人窒息的紧张。
抵达唐家洼子时,日头已经偏西。唐花花家的土墙院子被前来道贺的人挤得水泄不通。龙大明在人群簇拥下终于见到了他的新娘。唐花花蒙着红盖头,一身粗布红衣,安静地站在堂屋门槛内,垂着头,只露出一双紧紧抓着衣角、指节微微发白的手。
唐家洼子待客的方式带着山野的质朴与豪气。院子中央燃起巨大的篝火,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渐渐暗沉的天幕。最引人注目的,是火堆旁那头刚刚宰杀、处理干净的壮牛。牛被架在粗壮的木架上,油脂滴落在火焰中,发出滋啦作响的声音,浓烈的肉香霸道地弥漫开来,钻进每一个人的鼻腔,勾动着腹中的馋虫。几位唐家的长辈围着牛身,手持磨得锋利的骨刀,依照来客的亲疏远近,麻利地切割着,将大块大块还冒着热气、淌着肉汁的牛肉分递出去。
龙大明接过自己那份沉甸甸的牛肉,油脂的滚烫透过粗粝的叶片传到手心。他学着周围人的样子,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大口。浓郁的肉香、原始的油脂气息瞬间充盈口腔,粗犷的饱足感直抵腹中。他抬眼望去,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油光发亮的脸庞,人人都在专注地咀嚼、吞咽,满足的叹息与畅快的笑声此起彼伏。这杀牛大宴,没有精细的礼仪,只有食物带来的、最原始也最汹涌的欢愉。
喧嚣的宴飨余韵未歇,篝火却已被添入更多粗壮的干柴,火势陡然蹿升,烈焰奔腾,几乎要舔舐到低垂的夜幕。鼓声骤然响起,沉重而原始,像是直接从大地深处传来,咚!咚!咚!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跳上。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一声悠长嘹亮的呼哨,如同冲锋的号角,人群瞬间沸腾起来。
五龙洼和唐家洼子的年轻男女们,手拉着手,再也按捺不住胸中奔涌的热流,环绕着那冲天的篝火踏歌起舞。赤红的火光映照着他们汗津津的、洋溢着纯粹快乐的脸庞,粗犷的舞步踢踏起阵阵尘土,与翻卷的烟霭混合在一起。歌声不再是整齐的调子,而是随心所欲的呼喊、大笑、应和,汇成一股充满生命力的、震耳欲聋的洪流,席卷了整个山村。连那些平日最是沉默稳重的老人,此刻也被这灼热的氛围所感染,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笑容,松弛了嘴角,随着鼓点轻轻摇晃着身体,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跳跃的火苗,仿佛重新点燃了生命深处的余烬。
就在这鼎沸的欢乐几乎要将一切淹没时,坐在火堆阴影处的一位唐家老者,须发如雪,被火光映成温暖的橙红。他微微眯起眼睛,注视着眼前沸腾的火焰、舞动的人影,喉咙里忽然流淌出一种低沉而奇异的调子。那不是歌唱,更像是一种古老记忆的低沉回响,一种被遗忘的语言在火焰中的悄然复苏。那悠长的吟哦,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虽不响亮,却在喧闹的间隙里执着地流淌着,如同山涧潜流,竟让周遭一小圈喧嚣奇异地安静了下来。几个离得近的年轻人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舞步,侧耳倾听,脸上显露出茫然又隐约被触动的神情。
龙大明正被几个兴奋的伙伴推搡着,准备加入下一轮的狂舞。然而老者那奇异的吟唱,像一根无形的线,轻轻绊了他一下。他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目光却被老者身后土墙上的几道痕迹吸引了。那并非随意涂抹的污迹,也不同于五龙洼那些模仿实物的图画,而是几道极其简洁的、似乎蕴含着某种规律的刻痕——它们稳定地刻在火光边缘的土墙上,像是凝固的印记,一种沉默的等待。他心头猛地一跳,某种模糊的念头如火星般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却又快得抓不住。
“大明!发什么愣!”伙伴用力拍他的背,大笑。
龙大明被拍得一个趔趄,再定睛看时,老者已停止了吟哦,微微颔首,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墙上的刻痕依旧沉默,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有些神秘莫测。
喧嚣的鼓点与歌舞仿佛永无止歇,篝火舔舐着暗沉的天幕,将整个山村浸入一片跃动的、温暖的赤红里。龙大明胸中鼓荡着难以言喻的喜悦与激动,如同被这篝火点燃了一般。他猛地挣开伙伴们的手,几步冲到那堆熊熊燃烧的火焰旁。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他蹲下身,目光急切地在火堆边缘的灰烬里搜寻。很快,他捡起一根前端烧得焦黑、却尚未燃尽的粗大树枝。那焦黑的一端触手尚有余温。
他握着这粗糙的“笔”,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走向旁边一块被火光映照得发亮、相对平坦的岩壁。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言语的宣告,他手臂用力挥动,以树枝烧黑的那头为笔尖,在岩壁上重重地划了下去!
嗤——!
伴随着炭与岩石摩擦的、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一道粗犷、深浓的黑色痕迹瞬间烙印在岩壁之上。那不是一个模仿牛马或山峦的图画,而是一个极其简练、却又无比有力的崭新符号——笔直的一竖,顶端分叉出两个短促而坚决的斜划,如同火焰本身升腾、跳跃的姿态。
喧闹声,鼎沸的人声,狂野的鼓点,踏地的舞步……所有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瞬间消失。时间像是凝固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带着惊愕、茫然、探寻,齐刷刷地聚焦在那岩壁上突然出现的、从未见过的黑色符号上,最后又都凝固在龙大明那张被篝火映得通红、眼神却亮得惊人的脸上。
那奇异的寂静只持续了一息。
“火!”龙大明猛地举起手中的树枝,指向岩壁上那焦黑的印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洪亮,穿透了短暂的沉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看!这就是火!”
他的声音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一滴水,瞬间引爆了全场。人群先是极度的静默,随即爆发出比之前任何歌舞都更加狂热的呼喊与议论。
“火!那是火的样子!”一个五龙洼的小伙子指着岩壁,激动得脸都扭曲了。
“天爷!比画牛画马省事多了!”唐家洼子的一位老人凑到跟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符号,布满老茧的手指颤抖着,几乎要抚上去。
“这东西……大明画的这东西,能记住!”有人如梦初醒般吼了出来。
那焦黑的“火”字,如同拥有魔力,牢牢吸住了所有人的视线。这简洁有力的符号,比任何结绳或图画都更直接地刺穿了混沌,指向了事物本身。一种前所未有的、关于“记录”与“表达”的狂喜,如同燎原的野火,在每一个仰望岩壁的人心中轰然升腾。
龙大明没有理会身后的喧天声浪。他依旧紧握着那根灼热的树枝,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背对着狂欢的人群,目光灼灼,死死盯着岩壁上那个由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还带着烟火气的“火”字。篝火的光在他脸上跳跃、流淌,勾勒出少年族长初显的棱角,那光芒仿佛并非来自外界的火焰,而是从他心底喷薄而出的光。他深吸一口气,饱含着泥土、草木灰烬与新生文字气息的空气灼热地涌入胸腔,化作一个无声却重逾千斤的誓言:
“成了……这东西,能留住。”
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轻轻握住了他执着树枝的手腕。龙大明转过头,看见唐花花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他身侧。红盖头不知何时掀开了些,火光映亮了她清秀的侧脸。她的目光越过龙大明的肩头,落在那岩壁焦黑的“火”字上,眼神里有惊异,有思索,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像是确认,又像是对着那初生的文字低语。龙大明顺着她的目光,才赫然发现,在她那身粗布红嫁衣的裙裾边缘,竟用不同色的线,绣着一个同样简洁却稳固的符号,针脚细密而稳定——那绝非模仿,而是另一种已然成型的文字印记。
篝火依旧在人群中央猛烈地燃烧着,赤红的火焰向上奔涌,仿佛要挣脱这尘世的束缚,直抵深邃的夜空。无数灼热的火星被气流卷起,如同无数细小的、燃烧的红蝶,在欢呼的人群头顶盘旋飞舞,最终又无声地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然而此刻,就在这古老岩壁的方寸之间,在龙大明与唐花花无声交汇的目光里,在唐花花裙角那隐秘的针线之间,另一簇无形却更为炽烈、注定将驱散漫长蒙昧的火种——已然被这新婚的夜晚,被那岩壁上深深刻下的焦黑印记,永恒地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