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又有二十名残兵归乡(1 / 1)

暮色像一块浸透了苦水的脏布,沉沉地、缓慢地覆盖下来。天边最后一点残阳挣扎着,将西边山脊染成一片黯淡的、发污的暗红,酷似凝结太久的旧创口。风是黏滞的,带着晚炊的烟火气和一种驱之不散的、隐隐约约的腥甜。

村口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槐树,虬枝盘曲,沉默如碑。树下,早已无声地聚集了黑压压一片人影。没有话语,只有一片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和肩头。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吸不进肺里。两年前那十个重伤残躯被抬回来的景象,如同昨日噩梦,此刻又被这沉沉的暮色和风重新翻搅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细节,浮现在每一双沉默而焦灼的眼睛里。

来了。

路的尽头,蜿蜒的土路被最后一缕将逝的光勾勒着,几个小黑点出现了。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那不是雄赳赳的队列,而是一群缓慢蠕动、被大地本身吸住了腿脚的影子,一群被命运狠狠撕扯过、随意丢弃回来的残片。他们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毕生的气力,每一步都踏在村人心尖最痛的地方。

二十个。不多不少,二十个。像两年前一样,被那场无休无止、吞噬血肉的远方战争嚼碎了,又吐了回来。他们互相搀扶着,或者拄着临时削成的粗糙木棍,踉跄前行。破碎的衣甲早已看不出颜色,裹着同样破碎的身躯。有人少了一条胳膊,空荡荡的袖子在晚风里凄凉地晃动;有人瘸得厉害,每一步都牵扯着整个身体剧烈地歪斜;有人脸上覆盖着厚厚的、污秽的布条,只露出半只浑浊、失去神采的眼睛;有人佝偻得几乎对折,背着一个同样空瘪、仿佛装不下任何希望的包袱……队伍拖得很长,死寂无声,只有拐杖叩击地面、伤腿拖动、压抑的粗重喘息,还有金属甲片偶尔碰撞发出的微弱、冰冷的轻响——那是残躯与残骸的哀鸣。

“我的儿啊——!”一声凄厉的、仿佛从肺腑最深处硬生生撕裂出来的哭嚎,陡然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一个老妇人像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踉跄着冲出人群,扑向队伍中间那个佝偻的身影。她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儿子仅存的那条还算完好的胳膊,仿佛抓住的是溺水时最后一根稻草,浑浊的老泪瞬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刀刻般的皱纹。

这哭声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压抑已久的滔天巨浪。村口刹那间被悲声淹没。女人压抑的呜咽、孩子惊恐的啼哭、男人沉重的叹息、捶打胸膛的闷响……汇成一片绝望的海洋。那些归来的残兵,大多只是木然地站着,任由亲人扑上来撕心裂肺地哭喊摇晃。他们的眼神是空洞的,仿佛灵魂早已被那远方的绞肉机磨灭,只余下一具勉强行走的躯壳。少数几个年轻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是别过脸去,肩膀无声地耸动。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血腥、草药混合的刺鼻气味,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绝望。

“活着回来就好……活着回来就好……”老村长浑浊的声音在悲声中显得异常干涩、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他挨个拍着那些残兵的肩膀,重复着这句空洞的安慰。这话像一句生锈的祷词,在撕心裂肺的哭声中飘荡,非但没能带来慰藉,反而像一把冰冷的钝刀子,一下下剜着人心。每一次说出,都让那些失去儿子、失去丈夫、失去兄弟的家庭感到一阵更深的、尖锐的窒息——是啊,活着,像这样活着回来,真的“就好”了吗?这残破的躯壳,这失去希望的余生,这压在亲人肩头更沉重的负担……这,就是那个“好”字所能承载的全部吗?

虎成娘牵着龙虎成的小手,站在人群最后面,紧挨着老槐树粗糙冰冷的树干。她站得笔直,像一棵被冰雪冻住的瘦竹,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留下几个紫红的月牙印。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村口那条土路,盯着每一个蹒跚走近的残破身影,目光如同探针,在那些疲惫、麻木、伤痕累累的脸上飞速地扫过、辨认、排除……每一个身影的轮廓都让她心头猛地一跳,随即又沉入更深的冰窟——没有,没有那个刻进她骨血里的、高大熟悉的身影。

虎成偎在娘腿边,小手紧紧攥着娘粗糙的衣角。他才三岁多,个子刚过娘的膝盖。那张虎头虎脑的小脸绷得紧紧的,乌黑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凝重和悲伤。他看看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叔叔伯伯,看看他们身上狰狞的伤口和空洞的眼神,再看看身边哭得几乎晕厥的老人和妇人。他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似乎想努力理解眼前这巨大而无形的悲伤。

“娘,”他忽然仰起脸,声音稚嫩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悲泣迷雾的力量,“那个爷爷说,‘活着回来就好’。”

虎成娘全身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她低下头,正对上儿子那双纯净得如同寒潭深水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懵懂,只有一种近乎锐利的探寻。

“娘,”虎成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心湖的死水,“那爹呢?”

他顿了顿,小小的眉头困惑地蹙起,仿佛在艰难地组织着复杂的思绪:“爹要是……要是没有‘活着回来’……”他用力地、清晰地吐出那个沉重的字眼,没有回避,“那……那也算‘好’吗?”

夜色彻底吞没了村庄,浓得化不开。冰冷的雨丝不知何时开始飘落,细密无声,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村口的悲声渐渐低落下去,只剩下零星的啜泣和沉重的叹息,最终被淅淅沥沥的雨声覆盖。人群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只留下地上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泥泞,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混杂着泥土、雨水和淡淡铁锈味的沉重气息。

虎成娘牵着虎成,一步一步踩在湿滑冰冷的泥地上,往家走。她没有再哭,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被彻底抽空了所有力气的麻木。老村长那句“活着回来就好”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刺骨的寒意。而虎成那句石破天惊的追问——“那爹呢?爹要是没有‘活着回来’,那也算‘好’吗?”——更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最深的恐惧上。

家,那间低矮的泥坯小屋,在冷雨凄迷的夜色里透出一点昏黄微弱的光,如同汪洋中随时可能倾覆的一叶孤舟。推开门,一股带着霉味和潮气的冷意扑面而来。屋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瘸腿的木桌,两条破旧的长凳,角落里堆着些农具。唯一称得上“生机”的,是土炕边一个用破瓦盆养着的、蔫头耷脑的野草。这空旷的屋子,比屋外的寒雨更让人觉得冰冷刺骨。

虎成娘默默地走到灶边,揭开冰冷的锅盖,里面只有小半碗颜色发暗的糊糊。她拿起粗陶碗,舀了大半碗,又兑了些热水搅开,递给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的虎成:“虎儿,吃。”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虎成接过碗,小手捧着那点仅存的温热,没有立刻吃。他抬起头,乌黑的眼睛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显得格外亮:“娘,你也吃。”

“娘不饿。”虎成娘别过脸,走到炕沿坐下,背对着油灯,整个人便陷入一片更深的阴影里。她的肩膀微微塌了下去,方才在村口强撑的脊梁,此刻终于显露出不堪重负的弧度。

虎成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着那寡淡无味的糊糊。屋子里只剩下他吞咽的声音,还有屋外渐渐密集起来的雨声,敲打着屋顶的茅草和窗棂上的破油纸,噼啪作响。油灯的火苗被不知从哪个缝隙钻进来的冷风吹得摇曳不定,将母子俩的影子长长地、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忽明忽暗,如同鬼魅。

虎成放下空碗,用袖子擦了擦嘴。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爬上炕去睡觉,而是走到娘身边,挨着她坐下。小小的身体带着一点怯生生的温热,轻轻靠住了娘冰凉僵硬的胳膊。

“娘,”他轻轻唤了一声,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细弱,“爹会回来吗?”他仰着小脸,固执地看着娘隐藏在阴影里的侧脸,“像那些伯伯一样……回来?”

虎成娘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虎成以为娘不会再说话,久到油灯的火苗又“啪”地爆了一朵小小的灯花。

“……会的。”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在砂砾上艰难地拖行,“你爹……命硬。”

她抬起一只手,动作有些僵硬,轻轻地、极其缓慢地落在虎成柔软的发顶,笨拙地抚摸着。她的目光越过虎成的头顶,投向那扇被雨水不断冲刷的、模糊不清的破旧木门,仿佛要穿透这浓重的雨夜和无边的黑暗,望向那吞噬了无数血肉、生死渺茫的远方战场。

“他会回来的。”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更轻,更像是在对自己发下一个无法预知结果的毒誓,“一定。”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那盏昏黄的油灯在潮湿的空气里奋力燃烧着,火苗被风吹得猛烈摇晃,将母子俩依偎在一起的影子,在空旷而冰冷的墙壁上,拉得很长,很长。影子随着火光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和凄风苦雨撕碎、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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