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汴京外·黄河故道
青鹞机关舟撕开浓墨般的夜幕，形如一只敛翅疾飞的铁鹰，悬浮在奔腾咆哮的黄河浊浪之上数丈。墨羽立在船首，手中“窥天镜”的青铜镜面符文流转，将下方险恶的水情投射成一片清晰的幽绿光幕：河道在此陡然收束，形成巨大的回水漩涡，水流浑浊湍急如沸汤，漩涡中心深不见底，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两岸是刀劈斧凿般的悬崖峭壁，怪石嶙峋如鬼牙，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朽木与铁锈混合的陈旧气息。
“古渡‘吞龙口’，漩涡中心探测到异常空洞回波！能量读数…混乱！有强烈干扰源！”墨羽语速飞快，手指在镜面符文上急速点动，“岸上…有东西！大量热源反应！”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峭壁阴影里，无数双幽绿的光点骤然亮起，密密麻麻，如同鬼火森林！紧接着，一片令人牙酸的、密集的“沙沙”声潮水般涌来，盖过了黄河的咆哮！无数只巴掌大小、形如扁平甲虫、甲壳漆黑如墨的怪物从岩缝、石洞中蜂拥而出！它们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占据半个身体的、布满螺旋利齿的口器，正贪婪地吮吸着空气，所过之处，月光、青鹞舟投射的探照灯光、甚至岩石本身微弱的磷光，都如同被无形之手抹去，迅速黯淡、消失！黑暗如同活物，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仅存的光明——噬光虫潮！
“惊雷弩！散射！打乱阵型！”萧凛的厉喝在船舱内炸响。他稳稳抱着怀中依然昏迷的林晚照，坐在特制的避震软椅上，目光如鹰隼般穿透舷窗锁定下方虫潮。肩头伤口崩裂渗出的血早已浸透绷带，在玄衣上洇开深色印记，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嗤嗤嗤——！”
青鹞舟两侧瞬间弹出数十个发射孔，裹挟着微弱电光的特制弩箭如暴雨般倾泻而下！箭矢并非实体杀伤，落地瞬间便爆开刺目的白色强光！刺啦！如同滚油泼雪，冲在最前方的噬光虫群被强光灼烧，发出尖锐的嘶鸣，甲壳冒起青烟，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然而，更多的虫潮悍不畏死地涌上，疯狂吞噬着爆闪的光芒，强光只维持了短短数息便迅速黯淡下去！
“光诱饵消耗太快！它们数量太多了！”墨羽急吼，手指在控制盘上快出残影，“舟体护盾能量下降百分之三十！我们撑不了多久！”
“弃舟！抢占滩头！”萧凛当机立断。青鹞舟猛地一个俯冲，借着弩箭制造的短暂混乱和强光余晖，如同铁鹞子般狠狠扎向漩涡边缘唯一一片相对平缓的碎石滩！
剧烈的震动传来！舱门弹开，萧凛抱着林晚照率先冲出，身形快如鬼魅，脚尖在湿滑的岩石上一点，已跃出数丈。墨羽紧随其后，双手各持一柄造型奇特的短铳，铳口喷出炽烈的蓝白色火焰流（墨羽改进的“焚城铳”雏形），将几只试图扑近的噬光虫烧成焦炭。十几名精锐皇城司内卫结成战阵，刀光如匹练，劲气纵横，死死守住登陆点，将汹涌扑来的虫潮暂时挡住。
然而，真正的杀机并非来自虫群。
就在众人立足未稳之际，峭壁之上，那片被虫潮刻意“涂抹”出的、最浓重的黑暗区域里，陡然亮起两点猩红！紧接着，锣、鼓、钹、梆子…杂乱而刺耳的乐器声毫无征兆地炸响！声音尖锐扭曲，如同无数指甲刮擦着铁皮，瞬间刺透耳膜，直钻脑髓！
“呃啊！”几名内卫猝不及防，痛苦地捂住耳朵，动作一滞，防线瞬间出现缺口！
与此同时，那片浓重的黑暗如同幕布般被猛地“掀开”！不，那不是掀开，而是无数道惨白的光束从黑暗中骤然射出，精准地打在众人脚下的碎石滩上！光束交错，竟在湿漉漉的岩石地面瞬间“编织”出一方巨大、清晰、纤毫毕现的白色光影戏台！
戏台之上，没有丝线，没有操纵者。只有一具具朱砂描绘、色彩浓艳的皮影，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自行活动起来！当先一员“武将”皮影，身高丈余，金甲红袍，手持一柄夸张的青龙偃月刀，刀锋寒光流转，竟似真铁！它迈着僵硬却沉重的步伐，每一步落下，光影戏台都随之震颤，发出“咚！咚！”的闷响，直击人心！刀锋拖地，碎石火星四溅！一股凌厉无匹的杀气，竟透过那薄薄的皮影和虚幻的光影，真实地压迫而来！
“皮影杀阵！”墨羽失声惊呼，焚城铳毫不犹豫地对准那巨大武将开火！蓝白火流咆哮而出！
武将皮影不闪不避，手中偃月刀只是看似随意地横着一格！
“轰！”
火流撞上刀锋，竟爆开刺目的光焰！然而那光影构成的刀身纹丝不动，反而将炽热的火焰能量瞬间折射、分散，化作数十道流火射向四周！碎石滩被炸出一个个焦黑的浅坑！几名内卫躲闪不及，被流火灼伤，闷哼倒退！
“物理攻击无效！能量攻击会被折射分散！”墨羽心沉谷底。这皮影戏台，俨然成了一个规则扭曲的死亡领域！
武将皮影身后，更多皮影涌现：手持哭丧棒的白无常、吐着长舌的黑无常、摇着拨浪鼓的邪笑童子、抬着巨大棺材的狰狞力士…它们动作各异，却带着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韵律，从四面八方向被围困在戏台中央的众人逼近！那刺耳的锣鼓点，如同催命的符咒！
萧凛抱着林晚照，立于战阵核心。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女子愈发苍白的面容，心口那冰魄印记的蓝光在周围皮影杀气的刺激下，正不安地脉动、闪烁。他眼神一厉，沉声喝道：“墨羽！干扰声源！其他人，结‘不动如山’阵！护住她！”
“明白！”墨羽立刻从腰间机关囊甩出数枚龙眼大小的黑色圆球，射向峭壁上黑暗中的声源位置。“爆音雷！给我闭嘴！”
轰！轰！轰！
沉闷的爆炸声在岩壁上响起，夹杂着金属扭曲的刺耳噪音。那催命的锣鼓点顿时一乱，变得断断续续！皮影的动作也随之一滞，仿佛失去了部分提线的木偶。
趁此间隙，内卫们迅速收缩，刀剑向外，结成紧密的圆阵，将萧凛和林晚照护在中央。萧凛单手持刀，刀尖斜指地面，周身雄浑的内力勃发，在体外形成一层肉眼可见的、淡金色的罡气护罩，将他和林晚照牢牢护住。几只扑上来的皮影小鬼撞在罡气上，发出“滋滋”的灼烧声，惨叫着化作青烟消散。
然而，那巨大的武将皮影只是晃了晃猩红的“眼睛”，手中偃月刀再次高高举起！这一次，刀锋之上，竟凝聚起一团不断扭曲、吞噬着周围光线的漆黑能量球！戏台上方的空气都随之塌陷，发出令人心悸的嘶鸣！
“聚能…是影魅的核心力量！”墨羽脸色剧变，“大人小心！它要…”
话音未落，武将皮影的刀，裹挟着那颗吞噬光线的黑球，以开山裂石之势，朝着萧凛和林晚照所在的圆阵中心，轰然劈落！刀锋未至，那恐怖的吸力已将外围几名内卫拉扯得脚步虚浮，护体罡气剧烈波动！
萧凛瞳孔骤缩，这一刀蕴含的毁灭性能量，绝非单纯罡气能挡！他猛地将林晚照往怀里更深处一护，就要以身硬抗，强行催动秘法燃烧精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声奇异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响起！声音不大，却瞬间压过了黄河的咆哮、虫潮的嘶鸣、皮影杀阵的喧嚣！
嗡鸣的源头，是萧凛怀中！
林晚照心口那枚布满裂痕的冰魄印记，在这一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幽蓝到近乎刺眼的强光！光芒穿透萧凛的衣襟，将他半边染血的侧脸映照得一片冰蓝！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亘古星空的极致寒意，以她为中心，轰然爆发！
意识空间，那片冰晶构筑的浩瀚星图，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代表“黄河古渡”的节点光芒万丈，如同超新星爆发！无数道冰蓝色的能量洪流从这节点奔涌而出，沿着星图玄奥的轨迹，冲向那些与之勾连的、更为庞大古老的黯淡星域！
星图之力被强行唤醒、抽取！巨大的负荷瞬间反馈到林晚照残存的意识上。那是一种灵魂被撕裂、被亿万冰锥反复穿刺、又被投入恒星熔炉煅烧的极致痛苦！无数破碎的画面在剧痛中爆炸：
滑翔伞撕裂铅灰色的积雨云，下方是熟悉的城市轮廓线…
父亲书桌上泛黄的羊皮纸，残缺的星轨图与眼前的冰晶星图完美重叠…
金明池上，自己引动雷电时，萧凛不顾一切扑向雷暴中心的决绝身影…
襄王温润笑容下深不可测的眼眸…
还有…星图深处，那些被点亮的陌生星域里，隐约浮现的巨大、非人、如同活体行星般的恐怖阴影！那是…影魅的母巢？！
“呃啊——！”现实中，昏迷的林晚照猛地弓起身，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痛鸣！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
冰蓝！
那已非人类瞳孔的颜色！而是两团熊熊燃烧、仿佛蕴藏了整片极地冰川的幽蓝火焰！妖异、冰冷、非人！一股无法抗拒的意志随着这双冰瞳的睁开，蛮横地穿透了肉体与意识的壁垒，强行掌控了那奔涌而出的星图寒力！
外界，时间仿佛被冻结了万分之一瞬。
武将皮影那毁天灭地的一刀，裹挟着吞噬光线的黑球，距离萧凛的头顶已不足三尺！
林晚照睁开的冰瞳，毫无焦距地“看”向了那巨大的皮影武将。
没有咒语，没有手势。只是…心念一动。
以她身体为中心，一道肉眼可见的、由无数细碎冰晶组成的幽蓝光环，无声无息地、却又迅疾无比地扩散开来！
光环所过之处——
空气瞬间凝结出细密的冰花！
奔腾的黄河浊浪表面，刹那覆盖上一层光滑坚硬的冰壳！
汹涌扑来的噬光虫群，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保持着前扑的狰狞姿态，冻结在半空，体表覆盖着晶莹的冰霜！
那巨大武将皮影劈落的刀锋，连同刀尖上那恐怖的黑球，被一层急速蔓延的幽蓝坚冰死死封住！冰层沿着刀身、手臂，疯狂向上蔓延，瞬间覆盖了它半个身体！它猩红的“眼睛”凝固在惊愕的刹那！
整个光影戏台，连同上面所有张牙舞爪的皮影无常、童子、力士…全部被冻结！如同一幅巨大、诡异、栩栩如生的冰雕群像！
连那刺耳扭曲的锣鼓点，都被彻底“冻”在了空气里，戛然而止！
绝对的寂静降临吞龙口。只有冰晶蔓延时细微的“咔嚓”声，以及黄河冰面下沉闷的水流涌动声。
墨羽张大了嘴，手中的焚城铳忘了发射。内卫们维持着格挡的姿势，僵在原地，脸上是极致的震撼与茫然。萧凛抱着林晚照，距离最近，感受最深。那瞬间爆发的寒意并非针对他，但仅仅是余波掠过，就让他如坠万载冰窟，血液几乎凝固！他低头，看着怀中女子那双燃烧的冰瞳，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攥紧——这力量…太可怕了！也太陌生了！
林晚照眼中的冰蓝火焰剧烈地跳动着，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星图之力反噬的痛苦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刚刚凝聚的意识。她艰难地转动眼珠，冰蓝色的视线扫过被冻结的戏台、虫群，最终落在那被冰封的武将皮影身上。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咔…咔咔咔…！”
那被厚厚坚冰覆盖的武将皮影头部，朱砂描绘的嘴角部位，冰层突然裂开一道缝隙！缝隙迅速扩大、扭曲，竟诡异地“咧开”成一个无声的、充满嘲弄与恶毒的笑容！
同时，一个干涩、扭曲、仿佛无数人声叠加的怪响，直接在所有人的脑海中炸开，无视了物理的阻隔：
“桀桀…寒髓玉魄…星图归途…钥匙…终于握在手中了…”声音充满了贪婪与狂喜，“可惜…太稚嫩！这具身体…这方天地…都承载不了太久！”
声音骤然转厉，如同诅咒：“伞骨为梁！天穹当幕！尔等血肉…皆是我重绘星图的丹砂！黄河古渡…只是开始！鬼鸮…恭候大驾！”
话音未落！
轰隆——！！！
被冰封的武将皮影连同整个光影戏台，以及周围数百只被冻结的噬光虫，毫无征兆地同时爆裂！不是物理的爆炸，而是如同被投入了无形的粉碎机！瞬间化作亿万片闪烁着幽绿和猩红光芒的诡异碎片！碎片并未四散飞溅，反而如同受到无形之力的牵引，疯狂地向漩涡中心那个深不见底的“河眼”涌去！
一股庞大到令人绝望的吸力猛地从河眼爆发！如同巨鲸吸水！坚硬的黄河冰面寸寸龟裂、崩塌！碎石滩剧烈震动，无数碎石被卷向空中，飞向那黑暗的深渊！
“小心！”萧凛暴喝，死死抱住林晚照，双脚如同铁铸般钉入地面，罡气护罩催发到极致，抵抗着恐怖的吸力！墨羽和众内卫也纷纷运功定身，脸色煞白！
林晚照眼中的冰蓝火焰在爆炸的瞬间剧烈地摇曳了一下，仿佛被那诅咒般的言语刺痛。她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淡蓝色的冰丝，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那恐怖的冰封光环也随之消散。强行催动星图之力的代价，让她本就濒临崩溃的身体雪上加霜，意识再次沉向黑暗的深渊。只是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那涣散的冰瞳，似乎无意识地瞥了一眼漩涡深处那吞噬一切的黑暗，一丝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彻骨的恐惧，清晰地传递给了紧抱着她的萧凛。
吸力持续了十数息，终于缓缓减弱。河眼漩涡恢复了浑浊的咆哮，冰面碎裂漂浮，碎石滩一片狼藉，仿佛被巨兽蹂躏过。皮影杀阵、噬光虫潮…所有敌人，连同那诡异的诅咒，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焦黑的纸灰和虫壳碎片。
“大人！您看！”一名内卫指着漩涡边缘漂浮上来的一物惊呼。
那是一具河工的尸体，被水泡得肿胀发白，显然死去多时。但诡异的是，尸体手中死死攥着一个油布包裹。墨羽忍着恶心，用钩索将其捞起。打开油布，里面是一个密封的铜管，管内塞着一张被水浸透大半、字迹模糊的绢纸。
墨羽展开残绢，借助“窥天镜”的微光仔细辨认。萧凛抱着再次陷入深度昏迷、体温低得吓人的林晚照走近。残绢上，除了几处无法辨认的水渍，依稀可见潦草而惊恐的字迹：
“…漕帮兄弟…都死了…不是水怪…是官船！船上有…黑伞标记…他们…在往河眼…扔东西…像…活的铁块…发光…吃光…”
残绢末尾，画着一个极其简陋的图案：一艘船的轮廓，船舷上，画着一柄撑开的、伞骨扭曲如爪牙的黑色小伞！
“黑伞标记…官船…”墨羽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襄王？！”
萧凛的目光从残绢上移开，落在怀中林晚照毫无血色的脸上。那双紧闭的眼皮下，是否还残留着那令人心悸的冰蓝？他抬起头，望向漩涡深处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又缓缓扫过峭壁之上那曾经响起诡异锣鼓、如今只剩一片死寂的阴影区域。鬼鸮的傀儡已毁，但真身何在？襄王的手，又在这泥泞血腥的棋局中，伸出了多远？
他收紧手臂，将怀中冰冷的身躯贴得更紧，仿佛要从她微弱的生命力中汲取某种决绝的力量。玄色大氅在河风中猎猎作响，肩头的伤口被寒风刺得生疼，却远不及心中那冰冷的怒焰。
“清理战场，收集所有虫壳碎片和皮影灰烬。”萧凛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墨羽，用‘青蚨’传密讯回司，只报三字：‘伞已现’。此地不宜久留，寻避风处扎营，等她…”他低头，看着林晚照心口那枚光芒微弱却异常稳定的冰魄印记，冰层下的裂痕似乎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暂时弥合着，“…等她醒来。”
黄河在脚下愤怒地咆哮，吞龙口的漩涡如同巨兽永不满足的胃袋。而更深的漩涡，已在人心与暗影中悄然成形。星图的钥匙握在了手中，但开启的，究竟是归途，还是通往更深地狱的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