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总把修道之人当披了层人皮的神仙,传得神乎其神的,好像仙门只朝天上开,能进去的个个不是凡人,其实说到底,大多数修道之人追求的也无非那几样,本事,财宝,寿命,除了不吃大米之外,和凡人没多少不同,还是人。
但是仙不同,修士的每一次雷劫都是一次剥骨蜕生,每蜕一次便少几分人,多几分仙,直到得道成仙时,人的部分已经消弭殆尽,只剩下天道化身的仙,人们常祭拜的各路有名有姓的神仙,皆是上古时得道的修士。
神仙……还会死么?
朱英僵在原地,耳中嗡嗡作响,无数念头混乱地搅在一起,还没回过神,朱菀已经中气十足地惊叫一声,蜀地浑话都吓出来了:“仙人板板啊,真的是神仙?!”
纵然是三清山的大公子,也从未设想过如此惊世骇俗之事,宋渡雪只感觉舌根都麻了,朱英听见他心中骇然道:“难怪会不停把人骗进来送死……仙人遗骨,真是疯了,这东西要是传出去,外面那群闭关上千年还没跨过飞升槛的大乘期老不死们不得疯?中原四大仙门全都有大乘期,别提还有北疆西域和南越,到时候一起出手,必定引发大乱,而且是从最顶上开始乱起,天下会被搅成什么样……不堪设想。”
朱慕也傻眼了,定睛一看,那白骨当真不同寻常,说是尸骨,却丝毫没有死气,甚至有种无法言表的栩栩如生之感,仿佛与这座塔……他猛地反应过来,失声喊道:“塔中的灵气都是从他一人身上流出的?这怎么可能?!”
八大洞天,上百法阵,与外界断绝三千余年,就靠一个人支撑?
“的确,换做任何一个人都绝无可能。”朱钧天笑呵呵道,“但这是仙。”
宋渡雪立刻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难以置信地问:“他是用来供养封魔塔的养料?是谁把他困在这的?难不成……难不成他是自愿?”
朱钧天反问:“若非自愿,什么符阵能困得住一位破道大成的剑仙?”
宋渡雪哑然。
世人所谓的飞升成仙,其实是两件事,渡过最后一道天劫,被天道认可便能成仙,而飞升则是成仙者飞离人界,去往仙界——宋渡雪对此持怀疑态度,谁知道仙界到底存不存在,毕竟从古至今飞升的修士也有许多,全部杳无音讯,没一个回来探过亲。
但飞升后会去哪是一回事,能飞升不飞,心甘情愿被一座塔吸得只剩骨架又是另一回事,宋渡雪想破头也给不出一个合理的猜测,感觉自己脑袋都炸了,这些剑修都他娘的什么毛病?
“他……死了吗?”朱英轻声道。
朱钧天摇摇头:“虽然神识已经察觉不到,但他的灵气仍在维持封魔塔结界,不算死。不过如此状况,倒也不算活着,大约是半生半死之间,等到灵气耗尽,方才是彻底陨落。”
朱英看着那白森森的骨架,心说难怪天绝剑神秘,剑仙本人都不声不响地变成了这幅模样,世人却一无所知,还当他与许多神仙一样,早就飞升走了,可不神秘么?
又想那天绝道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比起孤零零的在这种鬼地方化成白骨,她还不如就用伪道心修个三五百年,等修得差不多了,找个没人的空地走火入魔自爆得了,至少还能炸个响。
不是破道么?不是杀道么?不是拳打四海脚踢八荒么?怎么到头来,还是困在一个巴掌大的囚笼里挣不脱?
骨骸沉默不语,回答不了她的问题,朱英心头却涌上一股似曾相识的悲哀。
道再高,终究高不过天。
宋渡雪却想到了另一回事,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对,他想,这事不对劲。
即便要藏住封魔塔的秘密,也不需要付出一位神仙这么高的代价,那可是仙,即便是半步神仙的大乘期,与真正的仙也是天壤之别。
更何况就算真要一位神仙来当这个守门人,为何不守在门口,反而独自住在最深处?众所周知,牢房越往深处关押的越是重犯,哪个狱卒会住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里?
他究竟是封印之人,还是被封印之人?
“封魔塔结界全靠他一人的灵气维持,等他灵气耗尽之时,封魔塔破,此地便困不住你我了。”朱钧天又道。
朱菀高兴地问:“真的吗?那咱们还得等多久?”
“大约是……”朱钧天掐指算了算,“六百来年吧。”
朱菀的表情顿时垮了下去,六百年,那还有什么你我,到时候他们也就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搬出去都不知道该往哪埋!
宋渡雪瞥她一眼:“等一等,你先别急着哭,师祖都带我们来了,想必是有办法的。”
“唯有险棋一招,”朱钧天颔首,看向朱英:“毁她灵台之人怕伤及神魂,手下留情了,虽毁去大半,却保留了关窍,又幸亏她尚未筑基,灵台并未定型,因此并非无法复原,若有合适的天材地宝,或能一试。”
朱菀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伸长了脖子到处张望:“那天材地宝在哪呢?”
朱钧天被她傻乎乎的模样逗乐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朱菀眨巴眨巴眼,不明所以地看向另外三人,发现他们都神色复杂地盯着那尊榻上白骨,总算反应过来,顿时话都说不利索了,吓成了个小结巴:“您、您该不会是说……哎哟,不不不好吧,那、那毕竟是神仙啊……”
“神仙又如何?”朱钧天泰然自若,一点愧意也没有,微笑道:“玄天之下,万物同生共死,仙草可以采,仙兽可以猎,仙人为何便碰不得?要重铸人之灵台,还有比仙人更好的天材地宝么?”
“这……”朱菀一时间想不出该怎么反驳,却又始终觉得他这话哪里不对,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答上来。
这话乍一听确实有几分道理,但宋渡雪心头却突突了一下,被底下暗藏的大逆不道震得心惊,看朱钧天的眼神又变了几分,不动声色地接话道:“师祖话虽不错,但先圣尊体,若仅因有利可图便肆意妄为,与那食人蛮族又有何异?”
朱钧天觉得有趣:“你不用,待到塔破,也自有他人会用。”
“那便让他人去用,”宋渡雪耸耸肩,“反正我不用。”
朱钧天哈哈笑出了声,摇了摇头:“天真童蒙,我不与你争辩,”转向朱英道:“小女娃,你道如何?用还是不用?”
“我……”朱英才刚吐出一个字,就听见宋渡雪在她脑中道:“别答应,先编个理由拖延一阵,我看此事蹊跷,那副遗骨多半有问题。”
朱钧天也和颜悦色道:“事关重大,不容有失,容师祖多嘴一句,此地只有你因灵台损毁而灵感全失,换言之,是个意识清明的痴儿,反而难以被灵气上残留的意识扰乱,或许能够与仙人遗骨相融,既能助你重铸灵台,也能助我打开封魔塔结界,从此地脱身。”
“呵,说得好听,封闭灵感的法子那么多,你怎么不自己上?”
“若你失败,我不过是再等六百年,你的这些小朋友们可就惨了,只能被困终生,直至寿数耗尽。”
“那可以不一定,再怎么样我们也晚生了九百年,比谁耐活,还真不一定谁熬得过谁。我瞧这塔里也挺好,风花雪月样样不差,有山有水还没有闲杂人等,多待一会也没什么。”
“小女娃,你想好了么?”
“不要答应,他想利用你,即便你真能成功,后面也绝无好事。”
朱英默默听着这一里一外两道声音,哪一个也没应,独自思索良久,才像终于拿定了主意,抬起头冲朱钧天抱拳道:“想好了,晚辈愿意一试。”
宋渡雪脸色都变了,心中咬牙切齿道:“我都说了……”
“即便真是如此,我也认了,”朱英平静地回答:“只要能把你们送出去。小雪儿,我怎么可能让你们陪我陷在这暗无天日之地呢?”
“什么叫陪?你把我们送出去了,是想一个人留在这暗无天日之地?和劫尘把酒言欢,还是和弱水对影成双?这破骨头摆这没人收尸都三千年了,你倒发起慈悲了,想把他替下来,换你上那去坐着镇宅?”
朱英难得好脾气一回,没计较他这一通气急败坏的大不敬:“我带你们闯进来了,就一定要把你们送出去,余下的……再说吧。”
宋渡雪眼皮跳了跳,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扳不过这头倔驴了,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也不知道是冲谁,绷着一张谁欠了他二五八万的表情,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宋大公子任性妄为的臭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谁也不知道又是哪根毛长得不合他心意,不仅朱钧天,朱菀和朱慕都没空搭理他,朱钧天欣慰地点点头,叮嘱朱英道:“融合仙人遗骨绝非小事,自古以来除了魔修,少有修士拿修士当材料,归根究底,并不是世间多君子,而是修士哪怕陨落,其尸骨中也往往残留着意念,比灵智未开的天材地宝要难炼化得多。”
“我虽可以暂时控制灵气,不至于令你爆体而亡,却无法控制灵气上残留的神识,一位已渡过飞升大劫的修士神识有多强悍,自不必我多说,要用他的灵气重铸灵台,你大抵会见万千色,闻万千音,嗅万千味,尝万千念,但你需切记,绝不可被其俘获,哪怕动摇一瞬,神魂都会被撕碎,变成个疯癫的傻子,再无回转的可能。你可有准备了?”
朱英点点头,原地盘膝坐下:“晚辈心意已定,多等无益,有劳师祖为我护法。”
速战速决,再拖下去恐生变故,这是朱英告诉自己的。余下还有一半藏在阴影里,被她自己压着,没拿到明处想:那可是仙人遗骨,朱家苦苦求了三千年也没求到,若她能抓住这个机会,融合遗骨,重铸灵台,是不是就能得到足够强大的力量?
是不是就能挺起腰杆,摆脱任人宰割的命运了?
朱菀眼巴巴地望着她,知道事情凶险,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想了半天,蹲下来牵起朱英的手摇了摇,撒娇似的:“英姐姐加油,我们等你回来。”
朱慕问:“融合需得要多久?”
“我也无法说定,毕竟史无前例,无据可考。”朱钧天略一沉吟,“少则一柱香,多则……十年百年亦有可能。”
“百年我也能等,”朱菀信誓旦旦地说,拍着胸脯大言不惭:“英姐姐不用怕,我以后每天都吃一把宋渡雪那苦死人的丹药,至少能活一百岁,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在。”
朱英被她逗笑了:“可千万别,现在就够烦人了,一百年后更上一层楼,我怕我承受不住。我尽量快些。”
“不可心急,以保全自身为上。”朱慕认真地说,不等朱英惊讶木头什么时候也略通人性了,这小子又忧愁地加了一句:“你若不慎失败,我们都会被你牵连遭殃。”
“……”
朱英牙疼似的,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借你吉言。”
按说这等九死一生的险局,是该执手相看泪眼,把身前身后事都仔细交代一番的,但在场的几个小崽最大的才年方二八,实在是没多少事可以交代,两句话就见了底。传说中的生离死别就像花轿里出嫁的大姑娘,撩起轿帘在面前晃了一眼,还没看清究竟长什么样,又施施然地走远了。
只要不是亲身经历,凑热闹地围观旁人多少次,都不算真正见过,都不会知道它的重量。
这边三言两语说尽,那厢朱钧天还在半空虚虚画着一道符文,极是复杂,几人干瞪眼好半天才等到他完成,符成之时灵光一闪,径直飞入白骨之中,朱英朱菀与宋渡雪三个凡人都听到了一声极细的“叮”,不太明显,像有一根小针在耳朵里刺了一下,朱慕却猛地睁大了眼睛,浅瞳迅速覆上层灵气。
凭他一个小小筑基,自然看不出朱钧天动了什么手脚,但他却能隐隐地感觉到,如果说笼罩整座封魔塔的灵气是江河,白骨便是那源头的雪山,而这道符文一打下去,恰似平地凿开一道沟渠,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江河,从源头上窃走了一条细细的支流。
朱钧天一招手,龙泉被他召去,横陈于白骨身前,他手指疾速翻飞,眨眼变幻了好几个手诀,龙泉似乎感觉到什么,剧烈地震颤起来,重剑激动得在鞘内锵锵作响,一道精炼到近乎有形的澄澈灵气被其牵引,自那骨骸眉心幽幽飘出,经过龙泉,绕上了朱钧天的手掌,仿佛一圈水波,仔细一看,内里还蕴着流淌的光华,多看几眼能叫人头晕目眩。
朱钧天神色严肃,小心地将那团灵气制于十指之间,沉声道:“此乃自仙人骨骸上剥离的本源灵气,可助人进修为,塑神魂,渡天劫,乃至通天彻地,感悟飞升,我将它送入你的灵台,能否将其驯服,便看你的造化了,小女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