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诺浮屠(1 / 1)

禅房外,大雪覆青瓦,山风呼啸如刀,穿林而过,直抵这方清净之地。

无叶的禅房里,冷得像块石头,寒意直透骨髓。

窗户关得严实,却挡不住山里的风。

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带着一股松针的苦味。

角落里那盏油灯,灯芯已燃至尽,火苗如一豆残魂,在风中颤抖,随时可灭。

它在墙壁上投下的影子,孤零零,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撕裂的画卷。

阿黛就坐在那张硬邦邦的木凳上。

她没哭。

眼泪在北疆兵败的消息传来、那份长长的阵亡名单被公布于众的那一刻便已流干。

剩下的,只有一片空洞的,被寒风反复穿过的荒原。

她只是看着那豆将灭的灯火,看着它在墙壁上投下的,自己那孤零零的,单薄的影子。

那影子,宛如一尊泥塑的佛像,无悲无喜,却又尽是悲喜。

无叶站在门口,已经站了很久。

他像一尊石雕的佛,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满室的死寂。

他知道北疆的事。

也知道那份冰冷的阵亡名单上,有她哥哥的名字。

佛门清规万千,道尽世间苦厄。

可这苦,落在眼前人身上,便不是一句放下能了结。

那些字字珠玑,此刻却比鸿毛还轻,入不得这凡尘的肺腑。

他想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终于还是动了。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把粗糙的陶壶,倒了一杯水,递到阿黛面前。

水是凉的。

“喝点水。”

他那双常年握着佛珠的手,此刻端着粗瓷杯,指节微微泛白,笨拙得像个初入人世的孩童。

连那句喝点水,都带着山里人的实诚与不知所措,以及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笨拙的温柔。

阿黛没有接。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总是亮晶晶的,像藏着两汪清泉的眼睛,此刻黯淡无光,像两口干涸的枯井。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

久到无叶以为,她就要这么看到天亮,看到这盏油灯彻底熄灭。

可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出现在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上,显得格外凄美。

像是在坟头上,开出了一朵血红色的花。

“小和尚。”

她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你说,人活这一辈子,到底图个什么?”

无叶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想说,是修行,是参悟,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可看着她那双空洞的眼,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佛经里关于“空”和“无”的教诲,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想过藏经阁三千佛经,却找不出一个字来抚慰面前的人。

“我哥说,等他打了胜仗回来,就用攒下的军饷,给我买一支全长安城最漂亮的珠花。”

阿黛的眸子闪动着,笑得落寞。

“可他人没了。”

“珠花再漂亮,又有什么意思呢?”

“戴给谁看呢?”

无叶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生疼。

是佛心被凡尘刺破的疼。

他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站在那里,像一根木头。

“无叶。”

阿黛忽然叫他的名字:“要是我也死了呢?”

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你……会怎么样?”

无叶的身体,猛地一僵。

佛说,众生皆苦,生死无常,当以慈悲心观之。

可这一刻,他脑中所有的佛理,所有的经文,都被这句话,击得粉碎。

什么四大皆空,什么色即是空,统统化为乌有。

他想到的不是超度,不是往生。

他想到的,是那份阵亡名单上,一个个冰冷的名字。

是他眼前这个,随时可能会凋零的,鲜活的生命。

他看着她,那张还带着稚气,却已写满沧桑的脸。

他那颗修了十几年的,古井无波的佛心,在这一刻,彻底乱了。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而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比认真的语气,反问道:“谁杀了你?”

阿黛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要是仇家很厉害呢?是那种,你一辈子都打不赢的人呢?”

她逼视着他,像一个输光了所有赌注的赌徒,在问神佛,借最后一丝运气。

“你还敢去吗?”

油灯的火苗,就在此刻,猛地跳了一下,将无叶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巨大。

他不再是那个羞怯的,木讷的小和尚。

他像一尊,从佛龛里走下来的,怒目金刚。

只为红尘。

“不管他是谁。”

他的声音,沉稳如山,每一个字,都带着金石之气。

他上前一步,伸出手,用他那长满了厚茧的,粗糙的手指,轻轻拭去了她脸上的泪痕。

那动作,笨拙,生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一种誓要将她从深渊中拉回的执拗。

阿黛的身体,微微颤抖。

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滚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尖发颤。

无叶看着她,看着她那双重新蓄满泪水的眼,一字一顿,郑重得像是在佛前立誓。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的仇,就是我的仇。”

这不是一句安慰。

这是一句承诺。

一个出家人,对一个红尘女子许下的,最破戒,也最决绝的承诺。

他愿意为她,从一个普度众生的浮屠,变成一把只为她挥舞的,复仇的刀。

阿黛再也忍不住,将头埋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这一次的哭声里,没有了绝望,没有了空洞。

只有委屈,只有宣泄。

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死灰复燃的希望。

无叶的身体,依旧僵硬。

可他还是缓缓地,抬起手,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背上。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拥抱,是渡她,还是渡自己。

或许,他们都是这苦海里,挣扎的溺水之人。

能做的,不过是抓住彼此,一同沉沦。

禅房外的风停了。

那豆燃尽了灯油的火苗,在最后闪烁了一下之后,终于,彻底熄灭。

黑暗重新笼罩了这方小小的天地。

可在这片黑暗里,却有两颗心,靠得前所未有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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