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二字,如同浸了血的咒符,刻在龟甲最深处,也刻在阿笙与凌风的心头。钱嬷嬷在祓禊池畔被经幡索命,赵夫人吓疯癫狂,线索看似彻底断绝,指向佛堂的龟甲裂痕却灼痛如烙。王府暗卫无声无息地渗透进那片供奉着金身佛像、终日檀香缭绕的肃穆之地,却如泥牛入海,只回禀一句“滴水不漏,邪气内敛”。
越是平静,越是杀机四伏。阿笙袖中断裂的蓍草与裂纹横生的龟甲日夜都在发出细微的哀鸣。她知道,敌人耐心已尽,正在酝酿更为凶猛的风暴。风暴的中心,绝不会只在深深王府。
圣旨来得突兀又理所当然。
时值暮春,帝后为“祈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特于麟德殿设春日赐宴,遍邀宗室勋贵、朝中重臣携家眷同贺。旨意中,特意点明了晋王“新伤初愈”与王妃“颇通玄理”,务必前来,以彰显皇家恩典与……天家之“关切”。
踏进麟德殿的那一刻,阿笙便知道,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是比祓禊池畔更凶险的修罗场。
殿内穹顶高阔,绘满蟠龙祥云,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万钧之重。华灯璀璨如星汉垂落,将整座大殿映照得亮如白昼。御阶之上,九龙紫檀御案后,承光帝一身明黄常服,面沉如水,帝王的威仪如同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皇后端坐一侧凤座,珠帘垂坠,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温婉含笑、却深不见底的眼眸。下方,鎏金食案纵横排开,摆满山珍海味,玉盘珍馐。宗室王公、朝廷大员、诰命夫人依序而坐,满殿簪环璀璨,衣香鬓影。
可这极致的尊荣华贵之下,流动的空气却是冰冷的、凝固的。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或探究或恶意,都聚焦在随凌风踏入殿门的那道身影上——素衣木簪,颈侧一道未褪尽粉痕的浅疤(祓禊池侍卫长刀尖所留),面色苍白,眉眼间却凝着一股与这歌舞升平格格不入的霜雪之气。关于这位“克夫、引鬼、通邪”的晋王妃的传闻,早已是京都茶楼酒肆最下饭的谈资,如今亲见,更添了几分“果然邪异”的猎奇。
凌风玄袍墨玉带,玄铁面具覆面,沉默如山岳,阻隔了大部分窥探的视线。但当阿笙跟着他在靠近御阶左侧的上首位坐下时,那从帝后珠帘后投射过来的、如同淬了冰的“温和”目光,却避无可避。
丝竹管弦适时奏响,舞姬水袖翩跹。衣冠楚楚的勋贵们开始举杯祝酒,赞颂帝后仁德,祈愿国运昌隆。
气氛似乎在恢复表面的和乐。
“今日春光和煦,万物生发,实乃吉兆。”皇后含笑开口,声音柔婉动听,如同春风拂过冰面,听在阿笙耳中却带着森森寒意。“听闻晋王妃精通卜筮,前番能洞彻池中鬼蜮,料事如神。不知王妃可否观今日天象,再卜一吉兆,为陛下添些祥瑞之喜?”
话问得滴水不漏,带着长辈对小辈的期许。珠帘后那双眼,却像锁死猎物的蛇。
满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推杯换盏、言笑晏晏都停了。千百道目光再次聚焦阿笙身上。
凌风置于膝上的手骤然收紧。
阿笙微微抬眼,迎上那道珠帘后的视线,不卑不亢:“皇后娘娘谬赞。天机浩渺,臣妇微末伎俩,岂敢妄言吉凶?”
“诶,王妃何必过谦。”承光帝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今日君臣同乐,卜一卦无伤大雅。王妃前番不是……算得很准么?”他特意加重了“算得很准”四字,目光扫过阿笙颈侧伤疤,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指祓禊池事,更是讽刺。
这是要逼她下卦,更是在试探她的深浅与……忠心!算不准,坐实其无用欺世;算准了,坐实其窃视天机,居心叵测!
阿笙袖中的龟甲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裂纹蠢蠢欲动。
拒绝,是抗旨;占卜,是踩入陷阱。
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气息沉入丹田。“既蒙圣谕,臣妇不敢推辞。愿献拙卜一卦,然卦有吉凶,未卜难知,不敢言必是‘吉兆’。”
一语,堵死了“吉兆”的预设。
她无视了满殿各色目光,垂眸凝神。袖中,左手悄然紧握那枚滚烫龟甲,指尖冰凉,死死抵住那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纹!
嗡——!
一股无形的、压抑的波动以她为中心悄然扩散!龟甲滚烫,裂纹深处,似有血光翻涌!这一次,她没有占卜“吉兆”,而是悍然将全部心神、所有感知,疯狂地、决绝地刺入那片笼罩头顶的无形天幕!
帝都的龙脉?帝后的气运?不对!龟甲灼烫的纹路疯狂跳跃,传递着更可怕的警示!水!死寂的水!翻涌的黑气!深藏的怨戾!还有……那佛堂深处蠕动的邪源!
是祸!倾天之祸!关乎这一城百万生灵的滔天之祸!
冷汗瞬间浸透阿笙的背脊!龟甲在掌心烫得她几乎要握不住!那狰狞的裂痕在疯狂地延伸、交织,向她传递着来自天地的尖锐警讯!
她猛地睁开双眼!
那双清冷的眼眸深处,仿佛有雷光炸裂!她直直看向御阶之上,声音清晰、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响彻死寂的麟德殿:
“天地郁结,水精动荡!帝星微黯,龙气将移!臣妇此卦……大凶!一个时辰内,骤雨倾盆!东南玄武水位暴涨!若不及早疏导、驱散城中水底积郁死煞……必……生滔天之祸!”
“放肆!!!”
如同滚油泼入烈火!整个麟德殿瞬间炸裂!
“妖言惑众!”
“大逆不道!竟敢妄言帝星!诅咒国都!”
“妖妇!拿下这妖妇!”
谩骂、呵斥、拍案怒喝如同狂风骤雨般席卷而来!
珠帘后,皇后温婉的笑容瞬间冰封!承光帝脸色铁青,眼中风暴酝酿!
就在这山崩海啸般的声讨怒骂之中——
“咚!咔嚓——!!!”
一声极其突兀、刺耳的爆裂脆响,从距离御案不远、钦天监正司所坐的位置猛然炸开!
那位须发皆白、一直半眯着眼、神色倨傲的老监正,掌中那面象征天家权威、据传能沟通天意、监察国运的“窥天盘”,竟毫无征兆地,如同一个被吹涨到极限的气球,寸寸炸裂开来!无数细碎的玉屑、龟甲、金线残片,如同锋利的暗器般四下激射!
老监正须发怒张,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他猛地站起,浑浊的老眼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怨毒和惊怒,死死盯住阿笙,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暴怒而尖锐撕裂,盖过了满殿的喧嚣:
“天、弃、之、身!窃取天机!污渎神器!此乃大不祥!此等妖异留于世间,必损国祚!招引灾祸!当诛!当立即诛杀祭天!!!”
话音未落!
轰隆——!!!!
仿佛天空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震耳欲聋的惊雷,如同九天之上神祇的怒吼,狠狠劈落下来!几乎就在同时——
哗啦啦——!!!!!!!
如同天河倾覆!豆大的雨点,夹杂着冰雹,带着万钧之力,疯狂地砸落在麟德殿那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顶上!声音之大,之密集,如同千军万马在头顶奔腾踩踏!瞬间将殿内所有的怒骂、诅咒、呵斥尽数淹没!
天光彻底暗沉下来,烛火在风雨带来的阴风中疯狂摇曳,如同鬼影幢幢!
暴雨……真的来了!
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如此之……凶!
预言……应验!
死寂!
除了震耳欲聋、无休无止的暴雨砸落声,殿内一片死寂!如同窒息!
帝后的脸色已然如同金纸!
群臣勋贵,惊恐地抬头望天,望雨,最终,视线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集中到阿笙身上!充满了恐惧、敬畏和一种毛骨悚然!
阿笙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并非恐惧,而是巨大的心神耗费和被暴雨雷霆所震。她的右手,下意识地死死攥住了袖中那枚滚烫的龟甲!
就在这时!
一股从未有过的、撕裂般的灼痛感,猛地从龟甲上传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霸道!
阿笙的心脏骤然缩紧!她不顾满殿死寂的目光和帝后那几乎要噬人的眼神,飞快地借着桌案的遮挡,左手捻指掐诀引灵,右手猛地将龟甲掏出!
一道崭新的、深可见骨的、笔锋狰狞如恶鬼獠牙的裂痕,如同蘸着滚烫的黑血书写而成,正赫然烙印在原本那蛛网般的裂痕之上!
裂痕的走向,死死指向皇宫深处太液池的方向!
那血淋淋的裂痕本身,仿佛活物般扭动,清晰地构成七个触目惊心、令人魂飞魄散的大字:
血养逆鳞�6�1佛龛藏蛊�6�1龙气倾覆!
逆鳞!皇帝!佛龛藏蛊!龙气倾覆!
阿笙猛地抬头,透过暴雨倾盆的殿门,望向那座象征着皇家至高权威的宫殿深处,那座矗立在太液池畔的皇家佛堂!
那里镇压的,哪里是什么神佛!
那里面供奉着的,是足以倾覆大周龙脉、吞噬一城生灵的滔天邪物!
暴雨如注,天昏地暗。麟德殿内死寂如坟墓,唯有龟甲裂痕深处那七个妖异的血字,在阿笙颤抖的掌心,散发着毁灭与疯狂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