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如我所料,刚放假没几天还没在温暖的被窝里睡醒,我妈就开始让我陪她例行每年的“慰问演出”。
说“慰问演出”一点也不夸张。
春节前我妈妈负责“慰问”。她会带上黄花鱼、羊肉、牛肉、猕猴桃、苹果、香蕉……往我姥姥家搬运年货。
我那,每年都会负责“演出”。真的是演出。小时候刚到姥姥家,总会被一堆孩子邀请一起跳皮筋、踢毽子、丢沙包、捉迷藏……
她们都极照顾我这个城市去的小丫头。和她们一起疯狂地玩,姥姥喊我吃饭都听不见。
可这些都是小时候的快乐。现在那,我每次回去总是被亲戚追问:“这次考试怎么样啊?班里占多少名?年级排多少名?”
“单姗,你妈说你学美术了,画的怎么样?下次回来把你的画拿回来给大家看看。”
我站在众人间,左哼一声,右答一句地“演出”。我的窘迫,我的难堪,我的无奈,估计还不如一条流浪狗。
我像一只陀螺,一会儿就被鞭子抽晕了,急不可耐地想逃离姥姥家。
妈妈催我几次无果后,在客厅抱怨“这孩子,长的越大越不懂事,逢年过节的怎么就不去看看姥姥那,真是小时候白疼她。”
我爸被我妈吵的实在看不下去,出来救场。
“孩子长大了,有她自己的思想。不去就不去吗。实在不行,我请假陪你一起去。”
为了躲避这场劫难,我情愿一个假期每天早起,冒着凛冽的寒风与鹏宇一起到雪堂书法教室上书法课。即使是我昧着良心白白浪费二老的血汗钱,我爸我妈一听是我主动要求上进,欣然同意。
雪堂书法教室是由红色木栅栏围成的一个小院。位于两条河流交接处的转弯处。
上游的河道叫粉河,宽敞而开阔。河水很清,走在水边,能清晰看到水草在恣意舒展。如果你有耐心蹲下来,一定能看到好多小鱼苗睁着水晶一样的圆眼睛嗖地游来,嗖地逃去。
粉河尽头接沙河,两条河道就像设了一个神奇的分水岭。清澈的河水神秘地一转弯就夹杂着大量的黄沙,一路滚滚从西向东流。一眼看去,河道上会有挖沙船孤独地停在水中央工作。
沙河这边的河道比粉河开阔许多,虽然河水浑浊,但这边有一节子河道因为过分开阔鼓出一个葫芦肚子,它几乎就成了一个天然的游乐场。那里没水,纯净细腻的沙子布满整个河滩,水波纹一样闪亮,人走在上面真的不像走在上面,而是像潜在水中的鱼儿一样游。
雪堂书法教室说是教室,实际上是一个简约的青砖青瓦的二层私人小别墅。它像一个钟情古风的隐士,远离喧闹的街道,坦然地,静静地立在树林里。来到这里仿佛置身幽僻的山林,养心的天堂。
大老远,暗香幽幽,令人神往。展眼,两边翠竹夹道,中间青石板铺路,直直地通向小楼的低矮平台下。左右两边院中及后院,有大株红梅、蜡梅,含苞待放。
来这里研习书法的,都是书法的爱好者。他们来自全市各行各业,年龄跨度大,小到几岁的孩子,年长到退休的老人。
我们脚踩木板楼梯来到二楼的教室。几年前,鹏宇就是这里的学生了。
雪堂书法教室的老师姓顾,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满头银发,身穿中式对襟灰色长褂,干净而整齐。
鹏宇说,苏东坡是顾老师心中的偶像。他每天和学生一样,一遍遍临摹苏轼的作品。通过临摹这些优美的书法线条,可以与自己的偶像进行心灵对话,他很享受这样的生活。
窗下几张桌上铺着纸、临帖,设着砚台,砚台旁一个古香古色的竹筒里林立着大中小号各式毛笔。
室外,冷风摇曳着梅梢,把影子投射在窗格上,梅影斑驳,亦真亦幻。
室内,光线柔和,温暖如春,西墙上挂着王老师临摹的《寒食贴》,前设大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这堂课就是临摹苏东坡的《黄州寒食贴》。
几个学生端坐书桌前临字帖,平静似水,临摹到满意处,嘴角犹如挂一缕室外的腊梅花香。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喧闹的沅河都市能有这么一方净土,这么一群可爱的学生,还有孔圣人一样的师者。他们不与世人一样水波逐流,把这里当成自己的桃花源,静静的,守望自己心灵的宁静。
不知什么时候,王老师悄然至我的桌前,我写了几笔的字停了下来。抬头拘谨地看向这位老人。
顾老师面容安静、祥和,脸上挂着岁月的褶皱。褶皱写在他的脸上一点也不多余,仿佛没有这些岁月的印记,就不足以表明这位老人丰富的阅历与渊博的知识储备。
“孩子,写字时,尽量不要停下来。如果不连续的话,写字时候的心情就会中断。”
他指着字帖,继续娓娓道来“你看,字与字的起伏、连笔,虚实,千变万化。在我看来,书法是内心的画像。它能体现书者的复杂情绪。人的情绪会随着环境变化而起落,这些都可以通过运笔的力度、线条的轻重缓急准确地表达……当然,当你写的多了,慢慢地也会有自己的理解……”
在这个顾老师之前,我从没见过这么平和的老师,这样的课堂。实在是匆匆城市中,焦灼的学生遇到的最最不可思议的存在。
这里的平静让心灵有所依靠,直达灵魂的最深处,让人没法不感觉幸福。每一次运笔溢出的墨香一波一波地聚拢、涣散。这里有的是喜欢,是兴趣的使然,是老师的引领,学生的自觉研习。
“孩子,你的心情不安,你看你写的笔画飘忽不定,没有一个中心,你的心是悬在空中的,如果你心不定,不能融入书法中,你是写不好字的,既然今天你来了,就把心放在这个屋里,不急着写,先想想在拿笔。”
顾老师走了。
我望着窗外静静思索自己这么多年对待学习的态度。
就像老师说的一样,我焦急,急自己做不完今天的作业,明天的作业又布置下来。我像任务一样去完成它们,很少停下来思考。
书法课结束,我和鹏宇在小院周围漫步,享受这里宁静的蓝天,空气中梅花的幽香。
“你们班有个女生也在这里跟顾老师学书法,昨天我好像还看见了她。”
“我们班的,谁呀?”
“和你长的很像,但性格一看就不一样,字写的很不错……”
鹏宇话未说完,我俩背后一声哈哈大笑“同学,说我那。”杨柳青像个幽灵一样窜了出来。原来,她早就看见我俩在前面走,鬼鬼祟祟地跟踪。
鹏宇一脸地尴尬,像被人一下子抓了包。
杨柳青一点也不见外,好像遇见了华山论剑的武林高手(鹏宇有一手的好字,在雪堂书法教室人人皆知),提议要和鹏宇切磋书法技艺“反正回家这么早也没意思,我们一起找个小馆子边吃边聊。”她一边说,一边热情洋溢地挤在中间。
好吧,这么快就成了我们了。我算是看出来了,我与她这种脆弱的友情,在杨柳青看到帅哥的那一刻亲近远疏,日月可鉴。
但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谈起书法能发光的女孩。这一刻我从新审视这个同桌。以前,觉得在五班我俩是一类人。所有关于“优秀、良好、名列前茅”这些高级的词语跟我俩无关。现在只能说这些词跟我无关。
就这样,我在书法课堂和杨柳青、鹏宇度过了一整个寒假,我们花光了所有的压岁钱,我和杨柳青脸都圆了一圈。
我俩发誓,开学前两天一定开始减肥。
可说来奇怪,明明是我们三人一起胡吃海喝,为什么只有我俩长肉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