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华山。
火城第一山。
位于以东尽头的辽江之畔。
占地八百余里,通天将近十亿丈!
从人间往上看,一座地华山,就像是撑开天地的创世神柱,沉重肃穆,神圣巍峨,凡间大道上的修士,哪怕没有城中法度限制,也极少有人能直接眺望到尽头。
而如果站在地华山之巅,举目抬头,那么就能看见那些沉浮在更高处的万千星辰,一些是神明的道法点缀,一些是万物凝练而成,还有一些则是生灵的尸骸,其中有曾经为火城战死的将士,愿死后化作星辰,以此照拂着这片太平人间中的大地苍生,也有昔年覆灭的敌人,枯骨被神灵施法,永世束缚于天穹之上,直至腐朽,彻底湮灭。此外再垂首俯瞰,自会发现,天地悠悠,却如沧海一粟,人间茫茫,也不过指尖芥子。
浪潮欲登天,两岸隔一线,萧阳和夏欣自天穹上飘然落下,带着苏诚,驻足于辽江水畔,稍作观察后,乘坐竹筏,开始缓缓渡江。
良久之后,三人登临彼岸,抬头仰望,眼前壮阔的巍峨大山,如同是亘古长存的天地脊梁,上通九霄,难见尽头,雄镇人间,四方慑服,沉重而沧桑的莫大压迫感扑面而来,哪怕仅是远观一眼,便可让人心神颤栗,为之窒息,犹如蚍蜉萤火,见真龙大海!
忽地,不远处一块似小山般矗立的巨石下传出笑音,一位腰悬玉佩,黑色锦衣,容貌看上去不过三十余岁的中年男子现身而出,此人态度诚恳,笑容热情,然而落在萧阳眼中,却莫名觉得有些阴险和狠戾,他抱拳作揖,自述名号,“在下佑民宫大供奉赵柬,幸有此荣,见过两位恩人。”
萧阳眉头微皱,有些意外,观此人架势,应当是在此恭候许久了,可适才登岸,他竟丝毫没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不过当对方道出自己跟脚后,萧阳一阵释然,想来是早先小乐宫之主提前给予了通灵,也可能是对方一直都在暗中观察自己和夏欣的行踪,故而料算到了一些什么,他不作多想,郑重回礼道:“晚辈萧阳,有幸见过前辈。”
夏欣缄口无言,视线自地华山之巅收回,而后淡淡看了眼赵柬,一个不经意间的眼神,便将这位自称佑民宫大供奉的男子内心洞悉了个透彻。
世事无常,风云莫测,谁能想到,一位曾经双手沾满鲜血,无情屠戮过无数生灵的杀神,有朝一日竟也会如此故作姿态,以礼待人。
可惜,哪怕隐藏的再深,也永远遮挡不住那流淌于身心间的茫茫杀气,以及萦绕大道本源不散的无尽哀嚎。
只是此情此景,究竟是好,还是坏?
无所谓。
反正夏欣也不在乎。
但如果是在火城以外,估计又会是另外一番景象吧?
赵柬笑道:“哈哈哈,当不得,当不得。哦,对了,宫内酒菜均已备好,还请随我移步,上山去吧。”
萧阳笑道:“前辈无需如此,我们只是过来看看,随后就走。”
赵柬直爽一笑,道:“哈哈哈,那怎么成,来者是客,更何况是两位烬土恩人,去山上喝两杯再走也不迟,就当是停下来歇歇脚了,只是城主他们近来两日都忙着在太平宫处理一些琐碎事宜,所以只能由我代劳,来接见二位了,不过在下已提前通信,二城主得知消息以后,应该马上就会赶回来。”
萧阳无奈而笑。
佑民宫在地华山的所处位置谈不上极高,离地千余丈,按照地华山上下两端的整体距离来衡量,就相当于还在山脚差不多,但如果夏欣想直接登顶,就算将佑民宫建立于地华山之巅,其实也不过是一步之遥,所谓的永无尽头和咫尺之间,没有区别的。
地华山上云遮雾绕,古树参天,其中景色之壮丽,相比于告神山,绝对称得上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阳三人在赵柬的带领下步步登高,很快便来到了金碧辉煌的佑民宫。恰好此时,身在太平宫的吕宴及时赶了回来,笑容和煦。
夏欣见状没来由有些无奈,其实早在横渡辽江之前,她便已经感应到了天地间的异样,曾顺着一道冲向太平宫的神念之音,附加给了吕宴一句话,告诉对方无需归来。不曾想吕宴此刻还是现身而出,夏欣也就不作多言了。
相互寒暄两句后,众人进入佑民殿。
赵柬先行告退。
吕宴、萧阳、夏欣、苏诚相继落座。
这场在萧阳意料之外的酒宴并未持续多久,仅仅半个时辰不到,便迎来了尾声,过程中的桌上所聊,无非就是近来两日太平宫中那点事,自当日告神山上的大婚宴席落幕后,这段时间各路高手皆去而复返,不少老辈强者也逐一浮出水面,一个个纷纷现身火城外,齐聚太平宫,赶着趟的好言来送,重礼来赠,至于真心实意与否,谁又知道呢?但既然不是兵临城外,刀戈相见,那便足矣,最少如此看来,一切都在朝着好的一面发展。天地并非朝夕可变,世道无法顷刻扭转,此后种种,总得慢慢来。
萧阳表示认同,然后提出了几点自己的见解,以及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避免将来他们不在之后,会出什么纰漏,夏欣对此没太大兴趣,只说了句,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必要之时,她会出手。
吕宴回应的却是,其实接下来,已经无需她进行制衡与干涉。
是了,关于宁启将成为烬土共主这件事,吕宴他们自然已是深明其中,且四座圣地神宫内,也有了部分知情人,譬如韩元、江秀、赵柬等,一些排名比较靠前的供奉和长老,此外,还有一个永昼城的东方凌天,当时这些人在太平宫那场秘密议事中得知所有真相后,无一不是惊叹连连,震撼至极,实在无法想象,现在的夏欣,竟然会有如此通天本领。
化身共主,执掌天道,那是什么概念?
等同于她夏欣自此之后就是烬土不可忤逆的绝对唯一,只要她想,根本无需出手,心念一动,便可主宰这世间一切有灵众生的生死性命,甚至于凭此谋取一份成道契机,登临至尊果位,再去一窥那传说中的圣人门槛!
然而,一份如此随时随地,唾手可得的天大机缘,她竟然会视若无物,舍弃不要,甘愿将之化作为宁启用来推翻现今世道的大业基础,这般胸襟与气度,怎能不让人钦佩,他们自认换做是自己,绝对不会去这么做,在真正的大势利益面前,众生的生死,与我何干?所以,他们只能是他们,成为不了他们想要成为的那个他们。
而不管夏欣本身是作何感想,总之在他们心中,如今那个天降神圣,福泽世间的名号,夏欣已是彻底实至名归,且无人可及。
这也就是为什么刚一见面,赵柬就将萧阳和夏欣称之为恩人的根由,确切点来说,赵柬口中的恩人,其实从始至终都仅有夏欣一人而已,至于萧阳,不过是介于对方和夏欣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使得赵柬不得已而为之罢了,毕竟,他萧阳一个凡道修士,本来也没有任何作为,说难听点,有什么资格被称一句恩人?换个其他的身份,他赵柬对于这种凡道小修士,都懒得去多看一眼。
既然吕宴都这么说了,夏欣自然是喜闻乐见,大局已定,剩下的都是些繁杂琐事,无甚意思,徒增麻烦,不让她管,那她可就真不管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觉得一些准备还是有必要的,总不能真就将一座天下这么大个担子全扔给宁启一人来挑吧,你们作为他的弟妹,不得分担一二?
然而,在酒宴进行到最后阶段时,吕宴愉悦的神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因为他们一直以来的某个猜测,在夏欣口中得到了确切的证实。
烬土神王绝迹,却非神王绝灭。
这个天地间,果真还有活着的神王!
根据夏欣目前的推测,这些人之所以能躲过当年那场灭世浩劫的天道清算,无非就两个原因,其一是当年那一战,他们没参与进来,其二是这些人很有可能推演到了一些什么,故而提前采取了措施,要么是自斩道行,要么是提前降境,要么则选择了自我封印,随时都有重回巅峰的可能,但这些人暂且还不敢如此行事,因为他们无法确信,顶上的天道是否还在制衡烬土,贸然以身试险,动辄便有形神俱灭的风险。
而当夏欣说出当今内天地至少还有不下十位能重回巅峰的神王之时,吕宴的神色则变得愈发沉重,最主要的是,这里面居然还有神道巅峰级的存在。
但是很快他的神色又缓和了下来,大势所趋,大局已定,即便还有神王存活于世又如何,待到宁启化身神王,再顺理成章成为那个代天行道的烬土共主,天地之间,至尊以下,宁启就是举世无敌,哪怕神道巅峰现世,胆敢出手,也唯有死路一条,更何况,还有一个夏欣在。
事实上,这些隐藏在暗中的内幕,夏欣也是在重回烬土之后方才知晓,以她如今在此方天地的超然状态,根本就没有什么能够瞒得住她的法眼。而她最开始的计划,原本是打算在离开烬土之前,来一场彻头彻尾的大清算,以此为宁启的变革大业扫清一些必要的障碍,至于她要清算的首要目标,自然而然便是这些蛰伏不出的神王,但事出有变,既然如今有着宁启去担任一个烬土共主的位置,那么她也就无需为此过多操心了,不过,如果这个期间有人敢轻举妄动,她是不会介意去大开杀戒一场的。
酒席结束,天色已晚,萧阳他们并未直接离去,三人来到佑民宫外的一处悬崖畔,决定于此小憩片刻,看完眼下这场日落,而吕宴则出声告辞,重返了太平宫。
西望远方,人间迟暮,悬挂在天际线尽头的那轮辉煌大日即将彻底坠进华霄山,而沉眠于华霄山睡月崖的那轮朦胧明月,也已不知何时来到了苍穹之上。
萧阳忽然说道:“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感叹,寄存于天地间的芸芸众生,看似微小如尘埃,却能有如此通天彻地的手段,凡人一世匆匆百年,日月在天即是永恒,岂知,他们眼中的永恒,在神灵面前,竟如梦幻泡影,信手拈来,触之即灭,仔细想想,真的太可怕了。”
生命宝树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在如此巨大的差距面前,渺小的凡人,根本失去了存活的意义?”
未等萧阳回应,它接着说道:“众生在蜕变,天地亦在升华,你站在什么样的高度,就决定着你能见到什么样的风景,比如是现在的你,永远也无法想象,那些通天之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比如是局限于此方天地的无量众生,永远也无法想象,他们所追求的长生不朽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你想象不到那些通天存在能可怕到什么地步,就像是这芸芸众生想象不到,所谓不朽,其实也不过是一粒芥子尘埃,挥之即灭,但这又如何?难道因为如此,你就止步不前了吗?难道因为如此,这芸芸众生就不再去追求那个长生不朽了吗?这世间万事万物只要存在,就有存在的意义,至于有何意义,这重要吗?无知是一种悲哀,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就看你自己,看这众生怎么去理解了。”
萧阳沉默须臾,淡然轻笑,“言之有理。”
生命宝树回应,“理而在深。”
夏欣不语。
苏诚若有所思。
佑民宫内不少高手都在暗中默默注视着悬崖畔的那三道身影,可他们不敢去窥听悬崖畔传出的言语,否则,必将肝胆欲裂,道心摇曳!
夕阳的余晖渐渐黯淡,天月的光华已初照人间,片刻后,夏欣柔声道:“要不要去山巅看看?”
萧阳想了想,笑道:“还是算了吧。”
夏欣也不问为什么,又道:“那直接去我们最后的目的地吧。”
萧阳回了个“好”字。
夏欣长身而起,嫣然一笑,“走吧,说起来,上回我们在禁区还没分出胜负呢,这次定要有个结果。”
萧阳无奈一笑,“不可耍赖。”
夏欣微微翻了个白眼,“我几时耍赖了?”
萧阳眯眼微笑,“没有。”
最终,夕阳远去,天月皎洁,三道身影飞离悬崖畔,伴随沉寂的暮色,渐渐消失在了云海深处。
“你是不是觉得,他不配?”
佑民宫大门外,蓦然间霞光流转,一个女子凭空出现,刚好挡住正前方那个人极目远眺的视线,她看向那个人,眸中寒光乍现,四周狂风呼啸!
被挡住视线的赵柬凝视着来人,皱了皱眉,默然无言。
女子一步迈出,身形幻灭,瞬息出现在赵柬身旁,她微微侧首,冷声道:“赵柬,你不会真的以为披上一张人皮,就没人能看清你的真面目了吧?”
赵柬淡然一笑,目光重新看向佑民宫大门外的云海滔滔,回道:“江供奉修为高深,道力绝世,我自是如何遮掩,也躲不过你的法眼。”
女子冷声一笑,身影再度幻灭,顷刻来到了佑民宫深处的那座画神殿外,原地只剩下她那悠悠回荡的冰冷话语。
“你还敢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区区一尊神灵,不知天高地厚,今日如果不是在火城,你已经死了。”
赵柬闻言心神一凛,猛然回头看向远处那座画神殿,沉声质问,“什么意思。”
天地间狂风止息,画神殿寂静无声。
然而,在那座告神山上,却有一个苍老的低语在回荡,“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