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意村的户籍制度在村口那片喧嚣的人潮中不疾不徐地开始运转。
它将那些真心实意想靠双手吃饭的勤劳者留了下来。也将那些企图投机取巧、偷奸耍滑的懒汉无赖无情地挡在了门外。
短短数日,村口的秩序便为之一清。而那些通过了初步登记拿到了临时居住证的外来户们,则被栓子带领的民工大,悉数安排进了各项工程之中,用他们最直接的汗水来开启那长达三个月的考察期。
这日傍晚,苏知意正在书房内就着灯火完善那份宏伟的水利兴修图纸。
栓子和周叔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手里各自拿着一本写满了新人信息的登记册。
“东家,您让我留意的那些有特殊手艺的匠人,我都记下来了。”栓子将手里的册子递了过去,脸上带着几分兴奋,“您还别说,这外来的人里头真是卧虎藏龙!有祖传的瓦匠,有手艺精湛的铁匠,甚至还有一个会看风水的阴阳先生!”
他说着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了几分古怪的神情:“不过东家,这里头也确实有那么几个比较特别的刺儿头。”
“哦?说来听听。”苏知意饶有兴致地抬起了头。
“就说那个叫陈望的读书人吧,”栓子一撇嘴,显然是没少受气,“东家您是不知道这家伙的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又臭又硬!我安排他去工地上帮忙搬砖,他说什么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嫌咱们的工地脚手架搭得不合章法有安全隐患!”
“我让他去合作社的地里帮忙清理杂草,他又跟我掉书袋,说什么术业有专攻,他是打算盘管账的不是刨地的泥腿子!”
“嘿!我这暴脾气!”栓子一拍大腿,“要不是看在他还算老实没惹是生非,我早把他给赶出去了!一个穷得叮当响的酸秀才架子比谁都大!”
苏知意听完非但没有生气,眼中反而闪过了一丝奇异的光彩:“一个懂章法、知术业、还有一身傲骨的账房先生?有意思。”
她又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周叔:“周叔,你那边呢?可有什么发现?”
周叔点了点头,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罕见的异色:“回东家,我也发现一个。一个姓林的年轻女子,看着不过十七八岁,身边只带着一个半旧的书箱。”
“此女与寻常女子不同。”周叔沉声道,“我手下的人观察了数日,她虽寄身于简陋的窝棚,每日只食两餐稀粥,但行坐之间脊梁永远挺得笔直。每日清晨必会临摹字帖,风雨无阻。更难得的是她见村中孩童在泥地里玩耍,竟会主动上前折了树枝一笔一划地教他们认字、写字。”
“我派人暗中查访过她似乎是从州府大户人家,为了抗拒一门被当作妾室的婚事连夜逃出来的。”
一个因坚守原则而被排挤的迂腐账房。
一个因家道中落、不愿为妾而逃婚的清傲女先生。
苏知意听完,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图纸,她站起身,那双黑亮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猎人看到绝世宝藏般的、灼热的光芒。
“走。”她干脆利落地说道,“带我去会会这两位人才!”
村西头,那片临时搭建的被称作考察区的窝棚里。
一间勉强能遮风挡板的茅草棚内,一个身穿浆洗得发白的旧儒衫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正借着从屋顶破洞里透进来的天光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早已翻得卷了边的《算学初要》。
他看得是如此专注以至于连苏知意带着栓子走到他门口都没有察觉。
“咳。”栓子看他这副穷酸样故意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那中年男人也就是陈望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当他看到来人竟是苏知意时先是一愣,随即那股子读书人特有的清高和傲气便让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梁。
他站起身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声音清冷:“陈望见过苏东家。不知东家大驾光临,我这四面漏风的陋室怕是污了您的眼。”
“先生言重了。”苏知意却不在意,她径直走了进去,目光落在那本被他视若珍宝的旧书上开门见山地问道,“陈先生,我听栓子大队长说你觉得我这知意村的营生不合章法?”
陈望以为她是兴师问罪来了,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那股子迂腐的劲头更上来了。
“没错!”他扶了扶并不存在的衣袖朗声说道,那声音像是在学堂里训斥那些不用功的学生,“苏东家,我虽是一介落魄之人,但也读过几本圣贤书,懂一点经营之道!”
“草民斗胆直言!您这知意村如今看似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实则内里早已是隐患重重!”
“账目!出入无据,赏罚不明!每日工钱发放全凭几个管事手写登记,其中有多少错漏,多少人情,您可知晓?”
“人事!权责不清,分工混乱!一个工地上既有民工大队长,又有护卫队,还有您那位坊主,几方人马,各管一摊,若是遇到权责交叉之事又该听谁号令?”
“此二者乃是立业之本!若无章法可依,无铁律可循,您这看似繁荣的家业,亦不过是沙上之塔,风一吹便散了!”
一番话说得是又尖锐又直接,听得旁边的栓子脸都黑了,刚想上前理论却被苏知意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只见苏知意听完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怒意,反而爆发出了一阵发自内心的、无比欣赏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先生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激动而满脸通红的迂腐先生,眼中满是捡到宝的狂喜!
“先生所言,字字珠玑,句句都说到了知意的痛处!我知意村百业待兴,万事初创,缺的正是先生您这样一位能为我立下铁律,定下章法的擘画之才啊!”
这番话让陈望彻底愣住了。他本以为自己这番不识时务的直言建议会换来一顿呵斥,甚至是直接被驱逐。可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少女竟能完全听懂他话里的深意,并且给予了他如此之高的评价!
“苏东家,您这是……”
苏知意上前一步,对着他深深地行了一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知意今日是来请先生出山的!”
“我请先生并非是想让你当一个每日拨打算盘的账房。我是想请你为我这个初创的村庄亲手建立起它的第一套——财务法度、人事章程!”
她看着陈望那双因为震惊而瞪大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给你权力!给你人手!给你资源!让你将你胸中所学之术在这片崭新的土地上尽情地施展!”
“你想要的章法我让你亲手来定!你想要的铁律我让你亲自来写!”
“我只问先生一句,这安定知意村的大事业,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陈望彻底被镇住了。
他想起了自己因为得罪乡绅被诬告、被驱逐,一路流离失所受尽了白眼和屈辱。所有人都笑他笑他迂腐笑他不识时务。
可今天竟有这么一个人能透过他这身落魄的儒衫,看到他那颗依旧滚烫的、渴望建功立业的雄心!并且愿意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付于他!
士为知己者死!
这个坚守了半辈子原则的迂腐男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眼眶一红,对着苏知意撩起衣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
“东家在上!陈望,愿为东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安抚好激动不已的陈望,苏知意又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另一处窝棚。还未走近便听到一阵清脆悦耳的、温柔的女声从那破旧的茅草棚里传了出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你们看,这个是天字。”
苏知意放轻了脚步,只见茅草棚的阴影下一个身穿素色布裙、荆钗布裙却难掩一身清雅气质的年轻女子正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正无比耐心地教着三个围在她身边满脸好奇的村里野娃认字。
阳光透过棚顶的缝隙洒在她那柔和的侧脸上竟是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
她便是林若雪。
“东家!”一个眼尖的孩子发现了苏知意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林若雪闻言一惊,连忙站起身,那张清丽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丝惶恐和不安,她对着苏知意仓惶地福了一礼:“东家,民女只是看这些孩子们无事便随口教他们认几个字,民女并非有意……”
“林姑娘,你教得很好。”苏知意走上前温和地打断了她的话,那声音像春风瞬间便抚平了她心中的紧张。
苏知意没有直接点破她的身世,只是用一种充满了同理心的、柔和的目光看着她:“我知姑娘必是出身于书香门第,奈何世事弄人明珠蒙尘,流落至此。”
“我知意村如今百废待兴。我们建了房,开了地,办了作坊,可我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缺了什么?”林若雪下意识地问道。
“缺了魂。”苏知意看着她认真地说道,“一个家园若是没有了读书声,那便缺了传承的魂。一个民族若是孩子们都不识字不明理,那便断了未来的根。”
“所以我想在这知意村建一所学堂。”
“这学堂不分男女、不论贫富!只要是想读书的孩子都可以免费入学!我不仅要他们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我更要让他们明辨是非,懂得善恶,通晓算术,知晓格物!”
“我知意村如今尚且贫瘠。但我苏知意可以向姑娘承诺一件事。”
“在这里先生将是地位最崇高、最受人尊敬之人!”
“我可以给你一间最宽敞、最明亮的教室,可以给你所有你需要的、最好的笔墨纸砚,可以给你一群全天下最渴望知识、也最懂得感恩的学生,更可以给你一份不受任何人打扰的为人师表的绝对的尊严!”
她看着眼前这个因为自己的话而眼眶渐渐泛红的清傲女子郑重地发出了邀请。
“我只问姑娘你可愿成为我知意学堂的第一位先生?成为我们知意村所有孩子未来的启蒙恩师?”
林若雪再也控制不住那压抑了许久的委屈、不甘、以及对命运的愤恨,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滚烫的泪水潸然而下。
她想起了那个为了攀附权贵就要将她卖作六旬老翁之妾的所谓父亲。
她想起了这一路逃亡而来所受尽的白眼和轻贱。
她以为自己这一生就要在这乱世之中,如同一棵飘零的浮萍再无归处。
可今天眼前这个少女却给了她一个她连做梦都不敢想的未来!
那不是一份简单的活计,那是尊严是理想,是她作为一个读书人毕生最高的追求!
她对着苏知意缓缓地行了一个万福大礼,声音哽咽却清晰无比。
“学生林若雪拜见东家。”
“学生愿为知意学堂,为村中所有孩童燃尽此生,再所不辞!”
当苏知意带着新收服的文臣武将——一个账房先生,一个女教习,回到那热火朝天的工地之上时所有人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苏知意没有多做解释,她直接站上了高台对着所有村民和工人朗声宣布:
“乡亲们!今日我苏知意为我们知意村请来了两位经天纬地的大才!”
她指着身旁的陈望和林若雪声音里充满了自豪。
“这位便是日后为我们掌管钱粮账册、制定人事规章的财务大总管——陈望陈先生!”
“而这位便是我们知意学堂未来的总教习,负责教导我们所有孩子读书识字林若雪,林先生!”
“从今日起,见此二人当如见我!”
她顿了顿,看着众人那既敬畏又有些不解的眼神,嘴角勾起了一抹神秘的微笑。
“我知道大家伙儿现在心里可能还在犯嘀咕。不就是个算账的和个教书的吗?凭什么能得东家如此看重?”
“明日!”她提高了音量,声音响彻全场,“我将当着所有人的面,正式宣布两位先生的月例和待遇!”
“我要让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在我知意村知识和人才到底有多金贵!”
“什么才叫真正的千金买马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