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潮湿的水汽弥漫在狭窄的巷子里。
青苔沿着斑驳的砖墙肆意攀爬,墙根处的污水坑倒映着灰沉的天空,时不时泛起细小的涟漪。
张夏萤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咚咚声便如重锤般震得耳膜发疼,这是她长大的地方。
刀刃起落间,飞溅的肉末混着砧板碎屑,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细碎的弧光。
张母林惠芳系着油渍斑斑的围裙,白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执拗,身后乌泱泱围了一圈七大姑八大姨,每个人手中都攥着皱巴巴的纸条,活像一群等待分食的秃鹫。
林惠芳将菜刀重重一放,刀身与木桌碰撞出刺耳的声响,震得桌上的搪瓷杯里的茶叶水都溅了出来:“夏萤啊,你弟要娶媳妇,当姐的怎么也得帮衬十万!
当年供你读书,家里卖了两头猪!现在你翅膀硬了,就不管娘家人了?”
表姐夫叼着烟卷,皮鞋在地板上碾出烟灰,烟圈混着轻蔑的语气吐出:“现在跟着大老板,亲妈都不管?这传出去,可让人笑话!”
7岁的李晓晴吓得小脸煞白,躲在张夏萤身后,小手死死攥住她的衣角,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孩子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像是受惊的小鹿。
张夏萤感受到女儿的恐惧,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别怕,随后从帆布包掏出一本厚厚的记账本。
牛皮纸封面上“1978 - 1981家庭补贴明细”的字迹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却依然清晰可辨,每一笔记录都见证着她这些年的付出。
张夏萤一页页翻开账本,钢笔字迹工整得如同印刷体,每一笔支出都标注着日期、用途和经手人:“1979年3月,妈说头晕,我给了三百;
1980年腊月,弟赌钱欠债,我还了两千。总共七千三百块,要我算利息吗?”
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是她这些年被亲情勒索的铁证。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藏着张夏萤省吃俭用的艰辛,藏着她为了所谓的亲情默默承受的委屈。
林惠芳的菜刀哐当落地,刀刃在水泥地上磕出火星。
她的手微微颤抖着,脸上的表情从理直气壮瞬间转为慌乱。
表姐夫的烟卷掉在鞋面上,烫出焦黑的窟窿,他却浑然不觉,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本账本,仿佛见了鬼一般。
空气瞬间凝固,唯有挂在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历嘉修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夏萤,车备好了。”
他穿着米色风衣,身姿挺拔如松,雪松香混着雨后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
历嘉修自然地揽住张夏萤的腰,动作温柔,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众人,嘴角勾起一抹礼貌却疏离的笑:“她现在是永盛电子的财务主管,私事请提前预约。”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威严,仿佛在宣告着张夏萤的主权。
李晓晴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突然一亮,她从口袋里掏出粉色玩具喇叭,按下开关。
稚嫩的电子音瞬间响彻房间,模仿得惟妙惟肖的城管喊话声回荡在屋内:“聚众闹事罚款五元!”
声音清亮又带着几分奶凶,像极了街口巡逻的城管。
那奶声奶气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机灵劲儿。
二舅妈下意识地摸向裤兜,粗糙的手指在口袋边缘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
三姨夫的手也停在钱包上,眼神里满是慌乱。
张夏萤憋笑憋得肩膀直抖,余光瞥见历嘉修唇角微微上扬,他的指尖在她腰间轻轻一掐,痒得她差点跳起来,脸颊瞬间染上一抹红晕。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
弟弟张浩然从人堆里钻出来,他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衬衫,袖口却沾着墨水,一看就是匆忙间换上的:“小屁孩懂什么!”
他的衬衫上还带着没熨烫平整的褶皱,显得滑稽又可笑。
张夏萤皱起眉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他已挤到沙发边,假装逗李晓晴,那不安分的手却飞快地伸进她的帆布包。
张浩然的眼神鬼鬼祟祟,动作慌乱又急切。
张夏萤眼疾手快,伸手去抢,却被张母死死抓住手腕:“弟,你拿我存折干嘛?”
林惠芳的指甲深深掐进她的皮肤,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当姐的给弟弟花点钱怎么了!养你这么大,连这点孝心都没有?”
林惠芳的声音尖锐刺耳,带着一种道德绑架的意味。
历嘉修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周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正要上前,张夏萤却对他轻轻摇头。
她紧盯着张浩然把存折塞进裤兜,突然冷笑一声,语气中满是嘲讽:“行啊,拿去。不过存折里只有三百块,你未婚妻不是要沪牌手表吗?这点钱,怕是连表带都买不到吧?”
张夏萤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直戳张浩然的痛处。
张浩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慌乱,转身就往门外跑。
他的帆布鞋在地板上擦出刺耳的声响,撞翻了门口的痰盂,污秽之物溅得到处都是,狼狈至极。
张浩然逃跑时的样子,活像一只被追打的老鼠。
——
历嘉修的黑色轿车平稳地驶离巷口,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
雨刮器有节奏地摆动着,仿佛在为车内紧张的气氛打着节拍。
张夏萤靠在柔软的座椅上,这才发现帆布包内侧的夹层不知何时开了一道口子。
她心中猛地一紧,想起历嘉修昨天神神秘秘塞给她的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电子厂的第一笔分红支票,金额栏上“伍万元整”的字样,仿佛还在眼前晃动。
那笔钱,是张夏萤努力打拼的成果,更是她和历嘉修合作的见证。
她猛地抓住历嘉修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因焦急而颤抖:“停车!张浩然拿的是。”
历嘉修沉着地踩下刹车,镜片后的眸光锐利如鹰隼:“我知道。他刚进了李俊杰的杂货铺。”
雨刮器有节奏地摆动,映出街边那间破旧的杂货铺招牌。
透过车窗,张夏萤看见李俊杰站在门外,油光满面,正接过张浩然递来的存折。
两人脑袋凑在一起,盯着夹层里的支票,脸上露出贪婪的狞笑,活像两只偷腥的老鼠。
李俊杰的眼神中透着狡诈,张浩然则是一脸的谄媚,两人的丑态尽显。
张夏萤的声音充满恨意,不由自主地捏紧拳头:“李俊杰怎么会在这?”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她想起这个前夫曾把她的嫁妆拿去赌钱,想起他在婆婆的教唆下对自己的百般凌辱。
那些痛苦的回忆,像伤疤被重新揭开,隐隐作痛。
历嘉修发动汽车,语气平淡却暗藏锋芒,他递过对讲机,金属外壳还带着体温:“李俊杰被领导赶出来了,现在靠倒卖粮票为生。”
他的话语中透着一股掌控全局的自信,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
张夏萤让历嘉修把车停在街口,独自走向信用社。
阴沉的天空又开始飘起细雨,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带来丝丝凉意。
街道上行人稀少,店铺的招牌在风中摇晃,发出吱呀的声响。
张夏萤拉紧风衣领口,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看见张浩然揣着存折慌慌张张地冲进信用社大门,而李俊杰的身影则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巷子阴影里。
张夏萤躲在邮筒后,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她看着张浩然举着支票,在柜台前大喊:“取钱,五万。”
尖锐的声音在信用社大厅回荡,引得其他顾客纷纷侧目。
张浩然的样子焦急又慌乱,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信用社大额取款要预约,张浩然只能暂时离开,往巷子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