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沿着废旧的铁轨继续往前,乔磊走在最前,头灯扫过锈迹斑斑的轨道和潮湿的矿壁,每一寸都清晰得像被时间浸透过。
大约走了五十米,前方突然开阔。
是一处侧井空间,地图上根本查不到。
这个椭圆形的区域约五六十平米,四周是剥落的煤壁和塌陷的支撑点,顶部由交错的钢拱和木梁撑起,几根铁柱上锈迹密布,甚至有几根已经变形扭曲。
墙上悬着一块残破的日文布告牌,字体早已褪色,只能隐约看见几个字——“作業順守”、“罰則”、“義務”。冷冰冰的命令语气,像当年侵略者留下的铁皮嗓子。
角落堆着十几把旧镐头,还有破损的麻布矿服,铁桶旁散落着一副皮带绑具,皮面上残留着斑斑褐色斑点,颜色深得像是……曾经的血。
空气陈旧,但有温度。像这里曾挤满了人,有人喘气、咳嗽、叫喊,也有人倒下——再也没爬起来。
王昭走得慢些,手电扫过那块日文牌子时,她停了下来,声音低低的:
“他们……真的是拿人当牲口。”
乔磊没回话,只轻轻靠近那块牌子,伸手碰了碰冰冷的铁皮边缘:“这层,很可能是当年的转运站。人先在这集中,再一批批往井下送。”
张芳在另一边蹲下,仔细翻看那堆镐头。她轻声说:“这些柄的断口……不是自然断的。像是被人用力砸断的。”
她的手背微微收紧,“也许……是有人撑不住了,挣扎时反打工具。”
乔伊的视线扫到墙角,走过去,蹲下打开一个生锈的铁箱。
里面静静躺着几本工人登记册,大多字迹已被水汽糊掉,只有几页还能辨认。
她翻到其中一页,用日文写着:
「第二班,4人遲出,1人重傷未報,已隔離。」
王昭低声说:“‘隔离’,他们嘴里的词,其实就是——扔掉。”
空气顿时凝结。
这回,连刘小利都没开玩笑。他站在原地,脸色有点白,喃喃道:“这……这才是真的地狱。”
陈树紧咬着后槽牙,声音低哑:“不是书上写的‘伤亡’,是活生生的人,被一点点耗光、挤烂,没人管。”
乔磊闭了闭眼,像是忍着情绪,才缓缓开口:“你们能看到这些……已经比当年很多人幸运。”
众人默默点头。
这一刻,他们仿佛站进了一段被压缩进墙缝和煤尘里的历史胶囊,被迫面对那些从未写进课本的真相。
空气重得像压在肩膀上,连风都哑了。
乔磊举着手电,示意大家靠近侧井尽头的一扇钢门。
门半开,铁骨锈蚀,门沿像是被反复撬动又重新关死。内侧残留着一排排抓痕。
“这不是主井门,是当年用来押送工人走‘夜道’的负压通风门。”乔磊压低声音解释,“日本人为了隔绝地面空气,把这些非主通道强行封闭。”
乔伊蹲下查看门后地面,矿灯照下去,一条风干的铁轨凹槽一路延伸向里,凹槽边,钉着一串人字形的压痕,像是某种轨迹。
乔磊蹙眉,慢慢说出结论:“这不是运货线。轨距只有85厘米,太窄。”
“应该是人跪着拖矿车。膝盖卡进凹槽,拉到底。”
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缓缓穿过那扇门,里面是一处残破工棚,顶不过三米,空间逼仄,被粗木头隔成数个小格子,看起来像是工具间,但更像囚笼。
墙面上密密麻麻全是划痕,整齐又重复。不是笔写的,是用钝器一笔一划刻出来的。起初在地面,后来延伸到膝盖、再到腰部的位置,层层叠叠。
王昭蹲下,手电贴着墙面扫过,缓慢读出其中一行:
「今朝四人死,無人埋。夜裏鐵鍊響,隔壁房有人咬繩。」
她的声音很轻,但像一把刀,切进空气。
这不是文字。
是活人留下的痕迹。
是某人在最后一夜,无法发声,只能划下的回音。
乔磊的眼神沉得像井水,语气低得像从地缝里挤出来:“这是当年日军设的‘人力稳定区’,也叫——矿工囚禁带。”
“那些被强征来的人,不住地面、不进工棚,吃、睡、干活,全在井下,一层到底。”
“他们怕人跑,就搞了一套‘生物工时锁’。”
张芳皱眉:“那是啥?”
乔磊沉声解释:“一种锚链锁具,锁在脚腕、手腕,或腰带上。如果人在规定时间没回到设定位置,井口会自动报警。谁脱逃,谁死。”
他顿了顿,缓缓抬手,指向墙角的一只黑乎乎的油罐炉。炉上,一根烧断的金属夹歪挂着。
“还有一种叫‘油火惩戒法’。”他声音更低了,嗓音有些发哑,“他们会把干煤粉混进机油,烧成粘火,再滴到矿工膝盖和背上。黏着烧,不断火。”
“再不动的,就被赶出链区,贴个‘废体’的标牌。半小时没人来收,任由烂在原地。”
墙边,陈树整个人靠着岩壁,脸色苍白如纸,手指死死攥着装备带。
“……这是矿井?”他的声音干涩,“这他妈是集中营。”
张芳声音很轻:“集中营好歹还有编号有记录……这里,什么都没有。”
王昭低着头,不知什么时候咬住了下唇。她望着那面布满刻痕的墙,像是有什么哽在喉头。
忽然,她走过去,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抚平,贴在那段记录“油火惩戒”的墙面上。
纸上,写着一行字:
“历史不可赦,时间不可赦。见证,是我们能做到的最低限度。”
乔伊站到她身旁,望着墙上的一行行划痕,低声补了一句:
“这不是遗址……这是埋了名字的万人坑。”
刘小利红着眼,低声骂了一句:“我们都学过‘南京’,可谁跟我们讲过‘三号井’?”
乔磊站得笔直,汗水沿着脖子往下淌,声音却异常平静清晰:
“当年的事一直没说完,也没人敢说完。”
他的目光越过墙面,像是透进几十年前某个夜晚的隧道深处。
“但你们今天看见了。从现在开始,就是你们的责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墙上,一块斑驳的金属牌仍挂着,上头印着一行日文:
“昭和�6�1地下作業第五支隊”
乔磊轻声念出:“第五支队——当年专门押送华工劳力,是最狠的那一批。”
他转头望向横厅一角,那是一排用铁栏杆隔开的工位,每格不足一米高,顶低无灯,几乎只能让人蜷着坐进去。
每一个栏杆上,都焊着一个号码。
“13、14、15、16……”
乔伊轻声数着,声音越数越紧。
张芳背对着众人,站在栏外,缓缓道:
“这不是工位。”
“是囚笼。”
墙角的地面上,烧灼痕迹交错成圈。有的是清晰的跪姿印痕,有的像是翻滚时留下的鞋底印,有一圈只剩半道,像是挣扎着爬了两步,就断了。
空气冰冷,却没人动。
像是热得谁都不敢呼吸。
刘小利靠坐在墙边,眼神发直,低声说:“就算知道是历史,也太……残忍了。”
乔磊放下背包,拿出备用水壶递给他,语气平静:“对日本人来说,这只是战争里的资源管控。”
“可对那些人来说,那是他们的一生。”
张芳看向墙上的一行刻字,是用钝物一点点划出来的日文:
「無聲之底,有血之聲」
她轻轻翻译:“在无声的深处,仍有血的呼喊。”
忽然,王昭回头,眉头皱起:“……星遥怎么一直没说话?”
乔伊猛地一怔,抬头环顾四周。
她的眼神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嘴里默数着:“一、二、三、四、五、六——”
少了一个。
王昭的声音猛地拔高:“马星遥呢?!”
整个空间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矿井深处的风声,低沉、回旋,像什么在远处轻轻擦过石壁。
那是他们下井以来,第一次真正感受到:
有一个人,消失在历史的回声里了。
刘小利猛地举起头灯,灯光直射回他们来时的那段通道:“不会吧……他什么时候掉的队?”
王昭声音已有些发急:“他是最后一个殿后的,一直走在我们后面,没理由突然不见。”
乔磊抬高手电,照向身后。他的语气依旧冷静,却压着一种不安:“刚才说话时,他还站在乔伊后面,我亲眼看到的……”
王昭打断他:“可现在,他不在任何人身边了!”
张芳突然蹲下身,视线扫过脚下那条干燥、灰尘覆盖的通道。他皱起眉头:“只有一条道,地面干得发脆。脚印排得整整齐齐,没有人悄无声息地离队。”
乔伊也扫了一眼地面,语气冷静中带着一丝咬字:“马星遥不可能——不打招呼就‘自己走掉’。”
她咬重了“打招呼”三个字,像在压住一种她自己也不敢细想的可能。
王昭低声呢喃:“他不是那种人……他做什么事都会回头看一眼,从不让人担心。”
乔磊立刻调出对讲记录,切换到紧急频道:“星遥?听到请回应——”
静默。
“马星遥,如果你听见,立刻回应。”
只有轻微的电流噪声,连反馈波形都没有。
刘小利咽了口唾沫,掌心全是汗:“他不会是……被井塌埋了吧?可我们离他不到五米,哪怕塌了,也该听见动静!”
没人接话。
乔伊缓缓抬头,目光落在通道尽头的那面墙——那原本该是实心的岩壁,在矿灯掠过的一瞬间,影子却轻轻晃动了一下。
那是一种“不是风吹动,却像在动”的错觉。
下一秒,一股风掠过通道,铁架轻响,发出一声极细的“嗡”。
那声音像低频感应共振,不像风,更像门。
一扇刚合上的“门”。
乔伊眼神陡然一紧,声音几乎贴着地面:“不是走丢,也不是迷路……是‘被带走了’。”
马星遥消失的那个瞬间,他们正在专注阅读墙上的刻痕,一行行沉重的历史压得每个人心神紧绷,而他,就那样,像空气一样被吞走了。
没有响动。
没有呼救。
没有任何征兆。
他本应该在队尾,紧跟着大部队往下走。可就在某个停顿的间隙,他突然低下头,像是思绪被什么拉住了。灯光照着他,脸上仍是淡淡的神情,没有人察觉异常。他脚步越来越轻,眼神游移,不知什么时候,身影就慢慢从光圈边缘滑出。
没有谁回头,没有谁意识到他正在脱离队伍。他就这样消失在某个岔口、某段转角,仿佛被地缝轻轻吸走。
直到现在——
所有人突然意识到,他不见了。
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们开始四下张望,头灯交错扫动,每双眼睛里都映着一种越来越清晰的念头:
这不是普通的“走失”。
他们已经身处一个超出常理的地方,而这场任务,早已不再是地质调查那么简单。
这是一口吞人的井。
马星遥的消失,像一滴水渗进海绵——悄无声息,却让所有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潮湿。
而他们并不知道——
就在几分钟前,当其他人围读墙上的刻痕时,马星遥还站在队伍边缘。
他的矿灯扫过那句划痕字句——“無聲之底,有血之聲”。他像是被这句话勾住了神,指尖慢慢摸向腰间那把地质锤。
锤头上,一片干涸的暗红色矿渣,在潮湿井气中微微泛亮。
他的视线里,墙角阴影处,仿佛浮出了一段不存在的轨道。
没人注意到,马星遥的影子,在矿灯下,比旁人淡了几分。
也没人听见,就在张芳翻译那句日文时——“无声之底,有血之声”——他呼吸骤然一滞,像被什么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
他的嘴唇轻轻动着,几乎无声地重复着那几个字:“……血的呼喊。”
与此同时,他的右手,悄悄按上了身后的那根锈蚀钢梁。
钢梁表面,裂开了一道原本不该存在的缝。
裂缝的内壁光滑如镜,反射出他骤然收紧的瞳孔——而镜中的他,嘴角微微上扬,竟在诡异地笑。那个倒影举起手中的地质锤,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马星遥骤然后退,靴底碾碎一块煤渣。
“咔。”
这声音本该惊动所有人。
但刘小利正巧用镐头敲着墙:“你们看这个刻痕,是不是……”
敲击声恰好盖过了那一瞬间的异响。
而此时,马星遥的左手,已经被那道裂缝“吞”进去一半。
乔磊还在讲着日军暴行,王昭在啜泣,张芳记录着地上的痕迹,陈树喘得粗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段沉重的历史拖住了。
只有乔伊似有所感,忽然回头。
她恰好看见,马星遥的侧脸——矿灯的光照在他颧骨上,竟透出半透明的质感,就像一尊正在融化的蜡像。
她还没来得及出声,眼前的幻象瞬间消失了。
马星遥朝她笑了笑,竖起三根手指——他们约定的安全手势。
然后,他后退一步。
整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进了黑暗。
下一刻,王昭突然惊叫:“马星遥呢?!他人呢?!”
六盏头灯瞬间调转方向,光束在矿道间交错,如网般扫过墙面和脚下。
陈树扑到地上查看脚印,声音颤着:“他的鞋印……在这里突然转向了墙。”
脚印前半段清晰,但后面却一点点变浅,像是人正在消失。最后一脚,只剩半个靴印,像是还没站稳,便被什么“抽走”了。
“他不可能自己离队!”陈树声音发颤,“除非……”
“除非什么?”张芳问。
陈树咽了口唾沫:“除非这口井……会吃人。”
乔伊猛地举起胸前吊坠。
那是一枚微型感应装置,此刻正幽幽发出淡蓝的光,如同回应着什么。她脑中闪过马星遥最后那个笑容,而现在她才反应过来——那弧度,竟和墙上那个“罰”字的笔锋……一模一样。
这时,王昭的对讲机突然爆出杂音。
一个频道里,传来了断续的敲击声:
三短,三长,三短。
——SOS。
马星遥会摩斯密码。
这,是紧急求救信号。
但这口矿井,没有塌方。
所有人脸色骤变。
再没人说笑,再没人松懈。
七人,现在只剩六个。
乔磊冷声命令:“从现在开始,谁都不准掉队!前一个人的后背必须在你灯光范围里。记住,是背——不是头影。”
他们调整队形,以等距推进。每盏头灯间隔不超过一米半,像一串连在时空缝隙里的呼吸灯。
通道越走越低,六人开始半弯着腰前行。空气愈发冰冷,潮湿得像贴着骨头。
矿灯扫过墙壁,映出一层反光的水汽,像冰雾在渗透。
乔伊走在最前,电台挂在胸前,一手握灯,一手握着锤,步伐沉稳如钟摆。虽然一句话没说,但所有人的节奏都随着她不自觉地收紧。
张芳紧挨着她,眉头始终没松开,一直在盯着仪表——氧压正常,但她总觉得呼吸越来越薄。
再往前,地势陡然下沉。
雾气从前方飘来,手电的光打不穿,反而被反射回来,呈现出一种灰白的、毫无温度的光晕。
五米之外,路,突然分成两条。
一左一右。
左边,墙面干燥,有烧焦的痕迹,一根断裂的电缆斜垂着,像被烧断的神经。贴着一张氧化风干的警告布标:
「試點作業區�9�9立入禁止」
右边通道却显得“更活”——空气流动微微不同,地上有拉痕,一段鞋底印在铁轨边缘,被擦模糊了。
陈树半蹲下来,仔细看着那道痕迹:“这……像是马星遥留下的。”
六人站在岔路口,头灯光交错,呼吸交错。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敢随便迈出下一步。
他们都知道,这条路——不只是通向井下。
也可能,通向马星遥此刻所在的,另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