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鸽扑棱着落在窗棂,带来边关尘埃落定的气息。
姬榆攥紧那方浸着寒露的薄绢,指尖冰凉。暗卫的密报简洁如刀——姬珩已控边军,战阵止息。
窗外,浓墨般的夜色正被一丝惨白撕裂。风起,檐下铜铃叮当作响,声音空洞,敲在她绷紧的心弦上。一种深沉的、近乎窒息的共振感攫住了她。姬榆……燕雪月……这名字与身份的交错,如同冰水浇头,让她在黎明前的死寂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尝到被命运巨浪裹挟的眩晕与冰冷。父王当日催促她远走苍梧的焦灼眼神,此刻在脑中灼烧——她竟是这棋局里最晚看清棋子的人。
次日清晨,霜气未散。
君无双踏着薄霜而来,身后侍从捧着一只紫檀木匣。匣盖开启,苍梧皇室特有的玄色锦缎上,静静卧着一袭嫁衣。金线勾勒的并蒂莲纹在熹微晨光下流转着冷硬的光华,华美,却毫无温度。
姬榆立在阶前,晨风卷起她素色裙裾。这嫁衣来得太快,快得如同他布下的每一步棋,精准、无情。那些并肩闯过的生死险关,那些无需言明的信任托付……欣赏是真,赞许亦真,却从未逾越权谋的边界,指向这冰冷的锦缎红妆。
“世子不必……”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以此相搏。”她不信,这仅是为解她困局。
君无双的目光掠过嫁衣,最终落在她脸上。金线流转的光华,不及她眼底那片深潭下暗藏的、因彻夜未眠而更显锐利的锋芒。他未接话,只淡淡道:“试否合身,尚需……”
话音未落,安平侯府的侍从已疾步入院,恭敬奉上一张鎏金请帖。帖上,苍狼图腾狰狞欲扑。待来人退去,姬榆指尖拂过那冰冷的苍狼图腾,声音亦如冰:“三日后,赏梅宴?安平侯倒是雅兴,学起项庄舞剑了。”
君无双执起案上早已冷透的茶盏,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瓷壁。“今晨得信,”他抬眸,目光沉静却带着无形的重量,压得姬榆下意识想错开视线,“北狄王子,已入京畿。此刻赴宴,非良机。”
“不入虎穴,何见虎子?”姬榆迎上他的目光,逼退那瞬间的闪避,“总要探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毒药。”
“选在北狄使团抵京之日设宴,”君无双的指尖在茶盏边缘顿住,声音淬了寒,“其心可诛。安平侯与北狄可汗密信往来三月,所求,岂止一桩婚事?”窗外,细碎的雪粒骤然密集,敲打着窗纸,如同催命的鼓点。
姬榆伸手推开半扇窗,一片冰冷的雪花落入掌心,瞬间消融,留下刺骨的湿痕。“我知,”她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刃,“北狄要燕云十六州,安平侯要我这枚‘牌’。要么逼婚得逞,将我锁入牢笼,绝了联姻之患;要么……”她抬眸,眼中寒光乍现,“让我‘意外’死于北狄人之手,他便能高举复仇大旗,名正言顺,尽掌军权!”
“所以,此宴,你必往?”君无双身影骤动,一步欺近,猛地扣住她手腕!力道之大,带着不容抗拒的桎梏,几乎捏碎她的骨头!
姬榆猝不及防,被他扯得向前踉跄,肩头雪白的狐裘滑落,颈间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月牙旧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她没有挣扎,反而顺势逼近,几乎贴上他玄色的衣襟,仰头直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一字一顿:“你,惧了?”
“咻!咻!咻!”
三支淬着幽蓝寒光的弩箭,裹挟着破空厉啸,穿透窗纸直射而入!箭头北狄文字狰狞刺目!
君无双揽住姬榆腰身,旋身如电!腰间佩剑无声出鞘,寒光如匹练惊鸿,“叮叮叮”三声脆响,毒箭尽数被挑飞,钉入梁柱,尾羽兀自震颤!
“看来,”君无双的声音比窗外风雪更冷,“有人,等不及三日了。”
姬榆赤足踏过满地碎瓷与冷冽的箭簇,唇角勾起一抹淬血的冷笑。
赏梅宴日,安平侯府。
满园红梅开得邪异,殷红花瓣层层叠叠,如同凝固的血,映着满庭宾客强作镇定的面孔,更添几分诡谲。
姬榆一袭素白狐裘,踏入这血色华庭。身侧,君无双墨蓝锦袍,腰间九霄玉笛温润内敛,却隐隐散发着无形的威压。满园私语,在她目光扫过时,如沸水泼雪,瞬间死寂。
安平侯有意求娶长华公主,早已非秘闻。此刻公主竟携苍梧世子同至,无异于当众一记耳光!更诡谲的是,怀恩侯夫妇亦在席间。昔日情缘纠葛的三人,与今日的求娶者共处一园,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暗流。
安平侯笑容温煦如春风,迎上前来,仿佛那记耳光从未发生:“公主与世子亲临,蓬荜生辉,请上座。”这份沉稳,更显其城府之深。
梅影横斜,暗香浮动,却压不住那无形的血腥气。姬榆拢了拢狐裘,目光掠过庭中一张张或谄媚、或窥探、或惊惧的脸。
“公主驾临,寒舍生辉。”安平侯执壶,亲自为她斟满一杯梅花酿。酒液清冽,映出她眼底的冰霜。
姬榆指尖未触杯盏,只淡淡道:“侯爷的梅,开得甚艳。”
“不及公主风华。”安平侯含笑,示意侍女奉上一只锦盒。盒中白玉梅花簪剔透玲珑,花蕊处血钻细碎,红得妖异。“小小心意,望公主莫嫌粗陋。”
姬榆目光落在那血蕊之上,唇角微弯:“侯爷厚赠,本宫心领。”示好?亦是枷锁?
安平侯笑意更深,语带深意:“京华风雨飘摇,能如这凌霜傲雪之梅者,唯公主一人尔。”
姬榆抬眸,迎上他深潭般的目光,笑意未达眼底:“侯爷过誉。”
梅香如缕,杀机暗藏。
丝竹声起,舞姬广袖翩跹,腕间银铃清脆,眼波流转间却似淬毒的蛛丝,无声地缠绕试探。
君无双静坐如渊,目光偶尔扫过安平侯,最终停留在那支血蕊玉簪上,眸底深处,寒芒如星,一闪而逝。
安平侯的目光,亦似无意间掠过君无双腰间的九霄玉笛,笑意温雅依旧,却如同覆盖在冰面上的薄锦:“素闻九霄玉笛,乃上古神器,一曲惊雷动九霄,万军辟易。今日得见世子随身携带,不知是否有幸……”
君无双执起茶盏,指节分明的手稳定异常,声音平淡无波:“侯爷说笑了。旧物而已,难登大雅之堂。”他语气寻常,却将那“难登大雅”四字,说得重逾千钧。
安平侯眼底笑意微凝,随即化开,不再追问,只抬手示意乐声更盛。
满园红梅如血,丝竹靡靡。这场宴,从来不为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