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天微凉,薄雨后东岭山脊泛起一层青翠。
林晚烟脚踏新泥,伞未撑开,一手挽裙角,一手提着仓契册匣,半个身子都淌在晨雾中。
她不是一个人。
随行还有妇工社的郑三娘、喜子他娘罗巧儿,铁匠李进福,以及豆包、小喜子这俩不怕冷的“仓魂少年团”成员。最后方,沈砚之一身灰青布衫,仍旧眉目疏冷,淡得像山后雾气里的人影。
队伍不大,却规整。
因为这一趟,他们不止是“神农村人”,而是“丰田制”郡中三镇试验的第一队布道人。
“晚烟,这真能行?”郑三娘搓着衣角,小声问,“听说这‘前镇’是有三大家族的,旧族根深,不爱听外人管事。”
“咱们又不是去管人。”林晚烟笑着回,“咱是去借地种田的,谁说不种呢?”
“你是说那边的‘荒镇空地’?”罗巧儿眨眼,“前头路我熟,但听说那地不好管,前几年被一户商东人承过,结果连秧都栽不成。”
“地有没有问题得亲眼看。”林晚烟踩了踩脚下泥土,“但布票要推,试契要立,选难的地方试,才试得出人心。”
沈砚之走至她身边,语气清淡:“你这话倒像郡衙那位试用主事说的。”
“借来用用。”她耸肩,“反正他说得中听。”
小喜子挎着一只布票袋,欢欢喜喜朝她挥手:“林姐姐,我把仓魂布票都按你说的红黄蓝三色捆好了,还有豆包他娘做的新花样封头,能不能拿给他们看看?”
“当然能。”林晚烟揉了揉她脑袋,“你这布袋比我装得还齐。”
众人轻笑,空气里的氤氲像也柔和些。
这便是“仓魂入三镇”的第一站——名为“前镇”,位于神农村以东三里,有溪、有坡、有人,也有旧势力的眼。
·
前镇入口是条青石街,镇口一棵老榕树,枝叶张扬,年年此时都生出斑驳绿花。
街上人并不多,大多数在躲雨。
林晚烟一行才踏进榕树影下,就被一名身穿短褂的年轻汉子拦住。
“来者可是神农仓的林姑娘?”那人面色谨慎,话音虽平,眼里却带点提防。
“是。”林晚烟上前一步,温和道,“我们是奉郡令前来试契布田,已提前递了仓契文函,烦请通传一声。”
“你们文函是递了。”男子点头,“不过……前镇这地,不比神农,你们要布票,得先过三家族的‘户会’口头议。”
“可郡中已批三月试行,我们不为官事,只做田务。”林晚烟轻声反问。
男子眼神闪了闪:“那你们更得小心了。”
一句话说完,他没多言,转身引路,带着众人往镇东的田埂小道去。
李铁匠小声咕哝:“这地不太对劲。”
“有股子透不过气的意思。”郑三娘握紧了那张裹布单页。
林晚烟未语,只望了眼周围。
这镇子,确实静得诡异。
虽说雨后人稀常有,可街口连炊烟都没两缕,柴垛也旧得像三年没动过,院墙上苔藓结得厚重,连鸡窝都空空荡荡,没见半只鸡。
这是个……不愿被种动的地方。
她心里泛起这个念头时,男子已带他们抵达镇东的“旧田集”。
那是一块低洼坡地,被高地环绕,南面是荒坡,东面是塌过的砖墙。地面残留着早年翻土的痕迹,却草藤交缠,雨水积成洼塘。
“这块地,是你们想试的那一亩?”林晚烟皱眉。
“前镇能借出的田不多。”那男子语气复杂,“三家户会原先说,这里既是废地,借你们三月试,也不亏。”
“倒是好算盘。”李铁匠冷笑,“借我们一块种不出东西的地,三月一到就说咱失败了。”
“那……还种吗?”郑三娘看着那片泥泞,低声问。
“种。”林晚烟答得干脆。
“但我们不光种——我们还要设台布道。”
她当场拽出几张仓契样本,交给小喜子与豆包,示意二人布好小摊,支开“布票摊位”。
沈砚之抬眸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之色。
“你想当着他们镇人面,把制度讲出来?”
“不是讲,是比划出来。”林晚烟轻轻笑,“他们不是怕仓契,是怕仓契收走了他们惯例。那咱就让他们看清楚,这契文,是人立人信,不是官立官拿。”
说着,她走至摊前,抽出一张蓝票,举过头顶,朗声开口:
“今日神农仓开三镇首试,布票三式、田契三证、工票分四类,全于此处演示。”
“票为信,契为约,工为力,地为心——你我皆为人,田魂自在人信。”
这一声,不大,却穿过了镇口雾气,飘进了屋檐下,落在门后那些躲雨未出的村人耳中。
他们终于探头了。
一张张面孔,如老狗窥门,小心又好奇。
“快看,那疯丫头说的就是那个‘神农仓’吧?”
“还立个摊讲田契?跟卖药似的。”
“那小姑娘长得不疯啊,挺清爽的一个人。”
“她说地为心……这意思是,田能自己长粮不成?”
“你个笨蛋,她是说——种田要用心!”
窃语渐多,围人渐密。
沈砚之站在林晚烟身边,见她气息不乱、语调稳中带力,唇边浮起一抹淡笑。
他忽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满场噪音:
“各位若信不过此法,不妨听我一问。”
“田有魂,则人何守?”
“仓有契,则工何归?”
“布为信,则票若散,谁管?”
林晚烟眼神一凝,配合他展开布票三图,淡声应:
“人守一诺,契归一力,散票归账,本人皆记于册、映于仓、回于村首,共守之。”
这一问一答,一如上章郡堂所演“仓魂六问”,却因在田头说出,反添几分土地烟火气。
围观众人逐渐收声,神色微变。
就在此时,一名年约五旬的老者从后排挤入人群,他穿着素青旧袍,脚踏麻鞋,眼神清冷,一看便非普通村民。
“这位姑娘,”他语声低沉,“你这布票之制,听来繁复,若一镇人皆用,册入何库?谁来查账?一人出错,全镇乱套,这账,你敢签吗?”
林晚烟抬头,眼眸澄澈如洗:
“敢。”
“因为我带来的不是仓管官,是‘三人管票’,是我、你与他。”
她指向自己,又指向老者,再落于身旁的小喜子。
“你是户主,我是契主,她是工主——三人一组,契票同立,账册三份,交互记载,三月验一次,若有失误,三人共担。”
众人一时哑然。
老者却不怒,反而眯起了眼,语气淡淡:
“你这法……像极了十年前‘东山仓法’遗例。”
林晚烟心头一跳。
“东山仓法”——这名字她只在资料中见过,是朝中早年试图设立的“半官半民”仓储改革之一,后因“官私不明、民志难统”而废。
她正要答话,沈砚之却忽然开口:
“那法,未及完善,便被废。”
“但信在仓,人守契,此理未废。”
老者闻言,盯了他片刻,忽道:“小友何姓?”
沈砚之眉微敛:“贱姓沈。”
“沈……”老者若有所思,继而一笑,“你这字,却不贱。”
林晚烟耳尖,听出异样,正要转头,却被身后一声惊呼打断:
“有官来了!”
人群一片骚动,街口有郡役快马奔来,停于镇口,扬声而报:
“郡中有令,三镇之仓,三日内各试田两亩,七日后送首批布票流转记录回郡审校——不许拖延,不许作伪,不许临时增人。”
众人面面相觑。
林晚烟却长舒一口气。
——仓魂布道,正式落地。
东岭三镇之一,前镇,水脉自山脚散开,低洼地多,田网密布。
日头偏西,镇尾青石田畔已围满人。林晚烟将样式布票、三段田契与布票兑粮册一一摊开在临时搭起的几案上,开口不紧不慢:
“这是我们神农村的布票三式——工票、粮票、物票,各管其用,兑则有据,失则可查。你们说不懂不要紧,我讲一遍,你们听明白了,觉得行,再说效不效仿。”
围观村民最先皱眉的,是个拄着拐杖的瘸腿老汉,来自邻村:“你们说这些都好听,可我们不识字,谁来认这堆布?你要说把粮实打实晒出来,我信你,可这花里胡哨的布票,怎么兑田?”
“说得是!”旁边立马跟上个妇人,“我们家小子去当短工,回来说‘要布票来换菜籽’,结果菜都没影儿!你这又说粮又说契的,不是套话是什么?”
林晚烟却不急,朝身边站着的小喜子打了个眼色。
小喜子登时小跑上前,扑通一下跪坐在案前,唰唰唰翻开摊开的册页,嘴里像念顺口溜似的:
“郑三娘领工六天,布票三条兑米五斤,布头归缝坊,柴草兑完清单存二页,田契挂名山口旧宅,耕田编号046号,分账日定初七,今日是复核日。”
“诶哟喂……”那瘸腿老汉倒吸一口凉气,“你这小子真记得清。”
“我家姐姐说,布票是信,不可乱。”小喜子仰起小脸,认真得一塌糊涂,“记账这事,是我在神农仓跟大姐姐学的,她说——田心乱,人心也乱。”
人群窃窃,几人已露出微动之色。
林晚烟正待说话,忽听人群一阵骚动,一名身着青衣、佩郡印的差吏快步走来,行至林晚烟面前,弯腰一揖:
“林姑娘,郡守批下田务督令三封,请当场开读。”
林晚烟接过三封纸卷,手指不紧不慢一一拆开,神色未变,却眉头轻挑。
第一封,是郡署批令——核准“丰田制”于三镇各试一月,由郡署派人记实,按月核粮、按季结算,并入月终报。
第二封,是内务厅来文——调派一名“田政监察”驻前镇,随时查问田契签订、票布兑付是否合规。
第三封,却是最意外的。
来自——“外采司”。
署名仅一字:温。
沈砚之不动声色地往那信纸瞥了一眼,唇角微抿。
温,是谁?
在座之人无从知晓,唯有沈砚之一人知晓,那是“南陵旧司”中隐伏最深的一支。传闻“外采司”乃庙堂异派,专收奇策异法、民间政验,不列入常制,却可直通御案。
那张纸上只写一句话:
“仓魂可试,信布当映人心;望照录,勿滥伐。”
没有官印,却用了那一枚特殊烫金花纹:三藤交缠,隐绣火纹。
林晚烟若有所思,翻过三纸,终于抬头。
“三令既下,我神农试田小队,愿即刻执行。前镇三村,各验一法——布兑工、契兑地、粮兑票,三日为限,五日结果,十日后报。”
人群哗然。
“她要在十天内,完成三村试种?疯啦?”
“听说神农人挑粪不用手,靠尺子量!这法子靠谱吗?”
“我家地头昨天刚被雨冲过,她说能种——咱就等着看吧。”
而在另一侧,沈砚之悄无声息地移步石桥后,盯着刚刚随差役走来的另一人——身着布衣,腰悬一串古铜纹钥,眉眼冷清,不怒自威。
此人,正是前镇负责的“田政监察”。
姓姜,名曼之。
与“东山仓法”旧司一系,曾为兵部附线内察员,后调司掌监察,不显山不露水,却与温某同出一线。
他是来查的,不是来看的。
沈砚之眸光微冷,指腹缓缓敲着一颗藏于袖底的木珠,目光如刀,仿佛要穿透那人冷静背后的真正意图。
夜晚。
前镇客宅。
林晚烟洗净手中泥土,正在摊开三村地契图纸核对地貌。
郑三娘趿拉着鞋走进屋,手里捧着半碗红豆山药粥,嘴里念叨:“你可歇歇吧,今天这脚程,我眼珠子都转干了。”
“先不急。”林晚烟声音平稳,“我得先搞明白前镇这边地势不对的地方。”
“你说的是镇西那块‘地浮田’?”
“嗯。”
她指着图纸上的一道折弯水沟说:“这地表看似蓄水,其实已经悬空——土壤结构松散,一下大雨就会出现‘地皮漂’,根系浮起,水分不入。你还记得前村那个黄婶说,‘秧苗扎不牢’吗?”
郑三娘反应过来:“那是浮根病?”
“对。”林晚烟点头,“所以我要在那块田做一次‘五寸翻根实验’。我敢赌,那地五寸以下,全是泡水沙泥。”
“那这法子成不成?”
“我需要……石粉。”她看着郑三娘,“大量石灰粉,用于调节酸碱,压实根基。”
“行!”郑三娘一拍桌子,“我立刻去找李铁匠!”
“等等——”林晚烟忽而拉住她,“别忘了,这事还得低调。石粉一动,怕是有些人就坐不住了。”
她话音落下,门外刚好一阵风响,有纸片飘入,落在案角。
纸上,只一句话:
“明日巳时,有人来访,名为借秧,实为试水。”
林晚烟目光一凝。
这是沈砚之的字迹。
她叹口气,扭头吩咐小喜子:“去,把我们那张旧炭图拿来,我得再改改灌溉线。”
屋内灯火通明,窗外虫鸣渐起。
一场更大的田上较量,才刚刚拉开帷幕。
翌日,天光微熹,前镇西边那块“地浮田”前,林晚烟一身旧布衣,亲自挽起袖脚,踩入泥中。
周围人围得密不透风,不少人一边掐着鼻子一边伸长脖子往里看,几名村头老人则在地头蹲成一排,眉毛拧得能夹死蚊子。
“她真下田啦?”
“这田泡了一月水,淤泥都快能养鱼了,她这是疯了吗?”
“谁家姑娘干这事的?诶哟,还真踩下去了!”
林晚烟脚下泥水齐膝,却步步踩稳。
“秧苗枯死的原因,不只在水,是根系没法下沉。”她扭头吩咐道:“小喜子,标注这处坑洼。”
小喜子飞快取出布签,一边喊一边跑:“这处土层仅两寸半!下面全是烂泥泡沙!”
“郑三娘,把石灰准备好,按图洒一圈做压根试验。”
“来啦!”
郑三娘呼哧带喘赶上前,抱着一个大布袋,旁边几位村妇连忙帮忙提桶、水兑、拌灰浆,现场一阵鸡飞狗跳。
“你们神农村的人……还真能把种田弄得像打仗似的。”人群中,一名穿青袄的年轻汉子低声嘀咕。
一旁站着的老李头眯着眼看,忽而说道:“诶……这招像是我四十年前在南镇见过的‘灰稳法’。那时候村里水灾后就用这招调地形。”
那汉子惊讶道:“那不是早废了吗?”
“废归废,法子没错。”老李头冷哼一声,“能想起来的,都是实在人。”
**
“——这是你们神农仓的第二试点?”
炕脚上,姜曼之拈着一卷布票,神色淡淡看着沈砚之。
沈砚之双手合抱,垂目低声道:“正是。林晚烟自拟布制、粮契,由下至上、再以书面为凭,凡事有据。”
“她是书生出身?”
“她不是。”
“那为何她做得像是旧太学里出来的政录官?”
“她曾习田政,习得细。”
姜曼之没说话,缓缓将布票摊开,一字一句看着那工整的笔迹、清晰的编号与流转签字。
“这布票的裁签法……与‘旧仓制’早期拟版有七成相似。”
沈砚之声音依旧温凉:“是‘相似’,非‘抄袭’。她自己算过,照她说法,‘票是信,若不能逐级信任,就该烧票当柴。’”
姜曼之微顿,眼底似有些意外,随即起身,披袍而立。
“明日我会去看她那块浮地,看看她的灰稳法成不成。”
沈砚之抬眼,眸色沉静:“你若去看,就别只看她种了什么,也看看围观的人——信她的,是愿动手的人。”
姜曼之闻言,忽而轻笑一声,低语:“倒是个能招风的姑娘。”
沈砚之眉眼不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她不靠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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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前镇集市。
林晚烟、郑三娘与小喜子三人摆出神农仓试点展台——桌上摆着切开的“样品”秧根、经过石灰稳压处理后的泥团、贴着票签的“工分账册”,还煮了一锅“烤盐粥”送给围观的村人试喝。
“这是用了新米打的浆,再配黄豆草木灰渣滤水煮出来的粥。只要你们家里肯存灰、种田肯翻土,粥就不难喝。”
她笑着说,话音未落,旁边已有两个妇人一边喝一边感慨:“诶哟!这喝着咋比家里的白稀饭还香点?”
“这不是粥香,是田香。”林晚烟半开玩笑,“种好了田,连糠都能熬出花。”
围观村人笑声连连,气氛一下子松了不少。
但在围人之中,一双眼睛却暗中打量着林晚烟,视线中带着几分审慎——那人年约三十,灰袍下系着青布包巾,手上藏着“内务司”专用的探印匣。
他是监察署派来的密探。
而他今日的任务,便是调查神农仓法案是否涉及“私开制契、扰乱制政”。
可他看了一上午,只看见这姑娘一身泥、一手柴火,一群下田娃和村妇围着她转——纸是自己写的,契是自己画的,粮是自己种的,帐本是小孩一本本念出来的。
这……哪里像扰政?
倒像是一群人在泥巴堆里硬撑出了一座“仓魂”。
他忽地低声一笑,收起探印匣,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
当夜。
林晚烟躺在前镇客舍的竹榻上,翻着今天抄回来的意见条——其中不乏质疑、怀疑,也有实打实的建议和点子,甚至还有人提议:
“若神农仓法试种成功,能不能分地代耕?我们愿出人。”
她翻到这一句时,眼前一亮。
“代耕制……也许是后续扩张的支点。”
她喃喃低语,手指在纸边一点点画着:
【代耕—签契—票布—粮回—再分地】
一条全新的“田票循环链”,在她脑中慢慢成型。
而这条链,会在三镇验收后,真正打响神农仓“制度试行”第一枪。
门外风过,竹帘轻响。
沈砚之的声音在夜里传来,轻得像风:
“林晚烟。”
她应声:“嗯?”
“你准备好了吗?”
她低笑,眼里有光:
“——下一站,轮到‘官’来考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