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透过半敞的仓门,落在晒谷场正中的一张桌子上。
桌上摊开一份新写的“地工配比总览表”,纸张泛黄,字迹工整,每一行对应一户人家,每一列是工分、劳力人数、拟分地块数、水渠距离、肥料预算、播种期建议等。
林晚烟坐在主位,面前放着笔墨和三块小麦干饼,显然连午饭都顾不上吃。
她抬眼望去,场边围了一圈村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面色不一。
“我再说一遍,这次分地不是‘赠地’,是租田。”她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你们交工分,得地亩。不交工分、不认仓制者,田归公仓轮用。”
“可我们老李家,干了一年豆腐坊,一天没落下,咋只分了一亩三分?!”
“是啊,我家三口人全在妇工社里,怎么还比不过徐老狗家那个光吃白饭的光棍?”
人群骚动起来,声音里带着怨气。
“你说你这账怎么算的?有没有暗中偏心?”
“疯丫头是不是专挑听话的人分地?”
林晚烟眯了眯眼。
这话若搁在从前,她大概就拿饭团砸回去了,可现在——她只低头,指了指表格最末一行:
“豆腐坊工序分九段,你家李大娘负责第三段‘去渣’和第六段‘装坛’,我问你,你是不是每天偷工减料,把渣倒回水渠,把破坛子照样封口?”
李大娘脸一僵:“我哪儿有!”
“你家豆腐三日前酸了六坛,今天早上仓员才清掉。你不记得了,地记得。”林晚烟抬头,望向场边,“记账的是谁?”
“我!”小喜子高高举起簿子,“第十七页有写,三月十六日豆腐坊酱品质量检核异常,仓员王老二作证。”
“……”
四周忽而静了。
“我再说一遍,”林晚烟冷声开口,“丰田制不是请你来养老的——我们是共建田仓,不是分猪肉。”
晒谷场一角,罗麻子抱着一只破瓢,嘴角噙着讥讽地哼了一声:
“看吧,她又开始了。疯丫头,说得比县令还顺溜,说白了就是给她打工,地还得掏钱租。”
他这一声轻哼,立刻有几个不明所以的村民凑上来:“麻子哥,你这话啥意思?”
“她不是说要建‘公仓’,让我们一起种田一起分粮么?现在好了,辛苦一年,分不过几亩,还得按劳评分。老实人干活多点,就多点地,不干活就没饭吃——这是咱村祖宗留下来的田,咋能说租就租了?”
“是啊!她是啥身份?能分地?”
“我听说她以前是疯的……”
“疯子分地?谁给她胆子?”
人群中,有人开始动摇。
罗麻子低声一笑,将破瓢往地上一磕:“分地是假,圈地是真。你们信不信,再过几月,咱们全得给她家打白工。”
此时,村西妇工社内也气氛紧张。
小喜子拿着分田表单,脸涨得通红:“我家婶子家今年借米最多,活也干得多,为啥分得不如苗家?你看表上,苗家三个劳力、每天还送饭送水,你这地给得多,我家咋就不公平了?”
对面苗氏哼了一声,撸起袖子:“小崽子你懂个啥?咱家三人一个月搬了五十筐粪、翻了六亩荒,你家婶子呢?打完豆腐回家歇着,拿啥比?”
“可她年纪大了……”
“年纪大就不用干活啦?”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小喜子急得快哭出来,表单一抖,豆油渍都染上了。
一旁的郑三娘赶紧把孩子拉到一边,低声劝:“喜子,分地要讲理,你说得对,但你家要真觉得不公,可以找林姑娘说——别跟苗家吵,苗家脾气硬,吵不过。”
傍晚,林晚烟终于召集所有有分地资格的人,召开“仓前会议”。
这场会开在晒谷场旁那块新清出的空地上,地上搭了草棚,棚下放三口水缸、两张破凳和十几条长板凳。
天光渐暗,油灯点起。
“我只讲两件事。”林晚烟站在简陋的讲席前,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账册。
“第一,我公开‘仓工匹配表’,所有工分、劳力、作物产出一一对账,若有虚报,立查立退。”
她摊开账本,叫:“张三家、苗家、小喜子家,出来!”
三家人面色各异站起,林晚烟将三份账目铺开——明细、配表、入仓、日出都一一对应。
围观村民瞪大眼,有人喃喃:“她还真记得一清二楚……”
“她脑子咋那么清?”
“疯丫好像不是疯……”
“她是不是读过书?”
林晚烟话锋一转:“第二,不是只有力气才算工分。看幼、缝衣、清渠、灶口、抄录、试种——统统按劳计分。”
她顿了顿:“我们不是朝廷,不走兵屯制,也不是地主,不靠佃户活。我们是仓魂制,丰田共建,谁出力谁分田,不养闲人。”
一片静默中,忽然“啪”地一声,一位老汉猛然拍桌站起!
“我问你,我孙子眼瞎,我老了干不了活,我家没得田,那我们吃啥?!你这是饿死老小!”
林晚烟身形一顿。
她看着那老汉,忽而笑了:“您家不是没分田,是分了‘义工田’。”
“啥叫义工田?”
“谁家若劳力有缺,不能种地,可领‘义工券’,由仓中记录,其他人可代其完成部分农务。田由代耕者和原户按三七比例共享——三成归户,七成归劳。”
众人哗然。
沈砚之在一旁缓缓开口:“此为临时缓冲,限两年。两年内若劳力补上,可赎回田契。若仍无力耕作,则田契转为义工仓属。”
老汉愣住了:“那我还能吃点粮?”
“能。仓中每季盈余粮会按户口薄分级救助,首批就有你家。”
老汉颤着嘴唇:“那你咋不早说!”
“……我说了,你没听。”林晚烟无奈地笑了。
人群沉默片刻,有人突然鼓起掌:“说得对!她说得明明白白,咱们也得听明白!”
“是啊!别乱听风就是雨!”
“我看疯丫这次没疯,是真想干事!”
气氛渐缓,林晚烟松了口气,正要收起账册,忽听一阵窸窣声——
远处,一张被钉在树上的旧布告被风吹起,露出底下一张——
纸张泛黄,上头大字写着:“三年前,仓田出命案,田契误人命——”
林晚烟脸色微变,快步走过去,一把撕下那张纸。
沈砚之也快步而来,捻起纸张一角,皱眉道:“这纸,不是村里的……有人夜里贴的。”
“什么意思?”围观村民又慌了,“什么误人命?”
“真的假的?”
“真出过命案?”
夜风中,气氛再次沉了下去。
林晚烟目光一沉,心里却浮出一个名字——
……罗麻子。
夜色沉沉,风吹落树梢,晒谷场空地的油灯被吹得忽明忽灭。
林晚烟手中那张“误人命案”旧纸随风抖动,纸质微脆,上头的字却笔迹新鲜,像是故意仿旧,隐隐带着一种拙劣却阴毒的意味。
“‘三年前,仓田出命案,田契误人命’……”她喃喃念出一句,面色已然平静,“这么说,是想让我也出命案?”
“仓田?”郑三娘皱起眉头,走到她身侧,“我们村三年前可没仓田,何况田契……之前压根就没有制度可言。”
“这说的,怕不是别处的旧案,被人故意扣在我们头上。”沈砚之轻声。
“可村里人哪知道真假。”苗氏一脸不屑,“这话要是落进舌头长的人嘴里,明儿就能传成‘疯丫头杀人分田’。”
“谁干的?”小喜子愤愤不平,“是不是罗麻子?”
“他一个人写不出这种话,背后有人。”沈砚之将纸张捻成一团,冷声道:“而且,这种事,接下来不只一张。”
他果然没猜错。
次日清晨,神农村三处口沿、妇工坊门口、旧屋外墙上,各发现“仓田命案”传纸共九张,风一吹,传得飞快。
“仓魂制,是杀人制”“田契变命契”“疯子分田,不如鬼画符”——各种挑唆话语,夹着些似是而非的“旧案仿文”,在不明真相的村民中蔓延。
甚至还有一张贴在了镇上集市的米铺门口。
“这人,是想让整个镇子都不认丰田制了。”林晚烟坐在妇工社木桌前,神情凝重,“一石激起千层浪,我们这才分了几块地,风就刮成这样。”
“这不是风,是人刮的。”苗氏冷哼。
“关键是谁?”
沈砚之拿出昨夜从村西探得的一角纸边,展开一看——竟是一张印着“镇署蓝印”的边角。
“这是镇署公文底纸。”他低声说,“有人偷拿镇署废纸来作伪。”
郑三娘脸色变了:“……镇署?那不是……顾和的老底?”
空气骤然凝滞。
“顾和不是说他只是来‘观察’?”小喜子压低声音,“他不是说镇上只是派他看看‘仓魂制’能不能救荒?”
“能救荒的是仓魂,不是顾和。”林晚烟轻笑,“但他显然不想看到仓魂真能成。”
她目光投向窗外,目光沉定如水。
——局面要变了。
与此同时,神农镇南,一座封闭的宅院里,顾和正在与一名黑衣男子密谈。
“……传纸已放出,”那人低声禀报,“现今村中有人怀疑疯女杀人夺田,也有人反感劳粮挂钩之制,仓魂制人心已动。”
顾和将一枚墨玉扳指缓缓戴上,淡淡道:“若丰田制真能将一群泥腿子凝成铁桶,那神农仓就不仅仅是一个村子的粮仓,而是——一柄民刀。”
他站起身,轻抚窗沿:
“民刀若举,官印必废。天家之患,不在饿鬼,在有主之民。”
“可疯女非一般女子。”
“疯女再强,也得靠百姓吃饭。”他眯起眼,“只要让百姓不吃她的饭,她就翻不了天。”
“那接下来?”
“镇署那边,我会另递文书,请求‘制裁仓制’,表面以‘扰乱民粮’为名,实际为打压神农模式。”
“可是蓝印泄露,若被追查……”
“我会让她忙到顾不上追查。”
村中。
传言最盛的那日午后,林晚烟召开“仓魂临时议会”,这是她从丰田制推行以来第一次未预告集会。
坐席上,苗氏、郑三娘、小喜子、王老二、三村来客,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半圆。
林晚烟放下布图纸,语气却前所未有的低沉:“我问你们,若真有命案,咱们该怎么办?”
众人一怔。
苗氏立刻开口:“查清楚!是人杀人,不是田杀人!”
王老二老实道:“那得先找出哪来的纸……”
“不是。”林晚烟盯着他们,“我是说——如果这些事是假的,可大家都信了呢?”
郑三娘皱眉:“……那我们要讲道理啊。”
“道理?在田里,谁听道理?”她指着窗外,“你们听,村口现在说什么?”
窗外隐约传来叫卖与骂声,混杂着一句——
“疯女拿田坑人,死了人都能推给制度!”
“人心能断水,却不能分米。”林晚烟坐下,声音低低的,却如针扎在众人心头。
一片沉默。
“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解释一千遍‘田制无害’,而是——救人心。”
“怎么救?”
沈砚之缓缓走出,手中捧着一页黑色帛纸,摊开道:
“今日早上,我收到此物。黑帛书信,只一字——‘辰’。”
“辰?”
“京中旧案,封辰案。”
众人顿时脸色一变。
“那案子不是早封了吗?说是京官勾结民田、暗夺灾粮,被朝廷一纸灭了三族……”
“所以顾和,曾是封辰余孽。”
沈砚之的眼眸幽深:
“他是那案中‘幸存’的提案小吏,以‘仓储过失’被轻判流放,后来不知何故脱身,现以‘镇署试行官’之名游走村镇。”
小喜子倒抽一口冷气:“这人……来我们村,是不是别有用心?”
“他不止是来‘观察’,他是来替人阻你、破你、取你。”沈砚之转向林晚烟,“你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慎之又慎。”
林晚烟却笑了:“谢你提醒。”
她轻轻将那张帛纸折起,收进怀中,声音却清晰无比:
“丰田不是一人之田,是仓之魂、民之路——他若要断我路,我就叫他从我命上踏过去。”
“可你命也不是铁打的。”苗氏低声,“我们都怕。”
“那就一起怕,一起走。”
林晚烟起身,环顾四周:
“风吹不倒的,是连根而起的麦苗。我们今天不分好坏、不说谁对谁错——只做一件事。”
“立仓魂书,载仓魂史。”
“从今日起,仓魂制度每日有纪,每会有录,百姓可抄可传可议。我们不光种田,也写田。”
“让世人知道——我们这套,不是疯子想出来的,是活人用出来的!”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望着风中的纸屑,轻轻道:
“你们要传谣,那我就传我自己。”
众人无声。
半晌。
小喜子举起手,大声道:
“我来抄——我抄字好!”
郑三娘也站起:“我写得慢,但我能誊清!”
王老二憨笑:“我写不来,我能守门,不让人偷纸!”
笑声终于在屋中缓缓升起。
仓魂制度的“第一份会议实录”,在这夜被书就成文。而就在第二天清晨,那一份薄薄帛书被一双戴着黑皮手套的手轻轻取下,带入镇署后堂。
天光尚未破晓,那人只说一句话:
“神农仓,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