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 魂碑立,百人信(1 / 1)

早春未尽,寒意犹存。

东岭山脚,薄雾如纱,缠绕在村头那棵老榆树上,一片淡灰中透着一点春光未明的冷意。破庙后的洼地里传来“咚咚咚”的夯土声,清脆沉稳,如节如律。

林晚烟披着旧棉衣,袖口卷起,手握丈量绳,正站在那块被重新开垦的晒谷场一角。

她面前的那一块地,被一层层踩实了泥土,如今已现雏形。

“这块地方,咱们村名叫‘南塍’。”她回头朝着围观的一众村民笑道,“可从今往后,它要有个新名字。”

“——叫魂碑台。”

郑三娘从人群中挤出来,头上插着一根快掉的簪子,疑惑地眯着眼:“魂碑?这不吉利吧,听着怪瘆人的。”

“是立魂,不是祭鬼。”林晚烟笑,“这块碑,不是给死人立的,是给田魂立的。”

“田也有魂?”

“有。”她一边说,一边朝背后招手,程六郎和村西老石头头抬着一块一人高的青石碑走来。

石碑质地粗砺,中间却打磨得平整如镜,上面新刻着四个大字:丰田魂碑。

“魂者,信也。”林晚烟指着碑文缓缓道,“咱们村能有今天,是靠这一块块田给的命。无田无粮,哪来水井?哪来砖窑?哪来工坊?更别说咱妇工社和小学堂。”

“这魂碑一立,就是告诉所有人——这片地,是有魂的,是咱们村民一起守出来的命根子。”

场下一片沉默。

雾气中,沈砚之也来到了人群边,身穿旧青衫,立于榆树影下。他静静望着那碑,半晌低声一句:

“魂是田根,碑是民心。”

他话音落下,村民中却先炸开了锅。

“我看这个疯丫头,还真整出点名堂了……”

“这碑要是能保庄稼年年丰收,我今儿也磕个头!”

“快别磕,那不是神,是地,是咱种下去的汗水——她说得没错,咱是靠地吃饭的。”

“魂碑……听着怪有那味儿。”

林晚烟见众人反应不错,抬手一挥:“来,记得上次我说过的‘丰田票’吧?这碑后,就是票柜登记之处——从今天起,凡是入股魂田、参与管护、贡献劳力者,皆可在柜后立名,得一张田魂票。”

“凭此票,每年可在村仓优先领取口粮一斗。”

“咱不靠官、不靠庄,只靠这块碑——立魂,立信,立仓根。”

郑三娘最先挤过去,蹭蹭搓手:“那我上回挑水浇苗算不算?”

“当然算。”林晚烟笑着取出一支炭笔,“来,把你名字写这格子里,我给你记一票。”

“我也挑过肥!”“我帮忙打过灌渠!”“我上回缝过麻袋呢!”

人群一拥而上,笑骂声中,一个个名字被登上田魂名册,摁下红指印。

阳光透过薄雾斜照下来,落在那一人高的魂碑上。

原本灰扑扑的石面,此刻竟泛出些许温光,仿佛那四个字真有了魂——

丰田魂碑,自此,立于南塍。

沈砚之在碑下站了许久。

直至人群散去,只余林晚烟抱着册子哼着小曲、往丰田仓的方向走去,他才转头,朝巷口的另一侧望了一眼。

榆树后,一道暗影缓缓收起望远镜,转身消失在柳林间。

片刻后,一匹无鞍快马沿村后小道飞驰而去,径直奔向县衙。

而此时的林晚烟,正跟着妇工社的几个姑娘,一边检查丰田仓门口的新防潮锁,一边盘算着下一批水渠修复的名单。

“……三组的赵老四家上回灌渠时扯了后腿,不能再让他带工了。五组那个小喜子倒还灵光,写字都比他快。”她翻着小册子自言自语。

“那阿贵呢?”陆巧儿撅嘴道,“他力气是大,就是干一会儿就喊累。”

“他要是再偷懒,就让他去挖厕所通风口。”林晚烟没好气地说。

话音刚落,远处一道清亮童声传来:

“林姐姐——有官差来了!说是县里派来验仓的!”

众人一惊,纷纷抬头。

只见晒谷场那边,几名穿着整齐青衣官服的衙役缓缓步入,一名年约五十的中年主事站在前头,背手而立,神色冷峻。

“丰田仓?”他看着仓门上的魂碑,眉头轻蹙,“还立碑?这是谁家的主意?”

沈砚之不知何时出现,缓步走上前:“主事大人,我是此地簿吏沈砚之,此仓为神农制试点之初仓,名曰‘丰田仓’。”

“奉乡官之命,按规验仓。”

“好。”主事眯了眯眼,转向身后,“带上封令,查仓底、核粮账、看票据。”

林晚烟快步走上前,将手中田魂票和仓账递出:“我们有明票、有劳名单、有实地工尺图,还有村信名册。”

主事冷冷一笑:“你当这是儿戏?”

他一把翻开账册,眼神如刀,飞快掠过上百道田工工分名录,忽地定格在一处:

“——郑三娘,一年五次工,居然可领两斗?这如何解释?”

林晚烟不急不躁:“三娘领的是‘教带票’,她一人带了五个妇工入社,按《丰田细则》得额外一份提点工粮。”

主事眸光一动:“《细则》?”

“是。”林晚烟当即取出一沓用旧麻纸写成的“丰田细则二十条”。

沈砚之站在她身旁,轻声补充:“该细则已上报,三日前由县令初审通过,尚未入府档,但有私印副本可佐证。”

主事面色不动,手却顿了顿。

他望着面前这个女子——衣衫简陋,神色却泰然;身无功名,却言语清明。

“你就是……‘疯丫头’?”

林晚烟笑:“若疯能开仓,那我这疯也值。”

空气一时寂静。

主事冷哼一声,拂袖转身:“本仓账目可查,仓粮无缺,但——”

他目光扫过仓门上方的“魂碑”。

“立碑之举,尚无官批;制票之事,尚未定例。”

“待我回报县府之后,再定生死。”

他说罢,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

“天子看粮不看魂,仓若有主,莫立庙。”

风卷而去,林晚烟眼神微沉。

而她未看到的是,那名主事走到村口后,便立即唤来一名亲随,低声吩咐:

“这女的……查她身后有没有人。尤其是那书生——姓沈的。”

“还有,他们这仓制,哪来的‘神农’两个字?”

“给我去……查京里。”

晒谷场边的魂碑前,人群仍未散尽。

夕阳缓缓压低,山脚的金辉将碑身上的“魂”字拉出一道长影,落在村民的脚边。有人驻足不愿离去,有人摸了摸碑下供着的粗陶碗,像在回望那段“缺米也不缺心”的岁月。

林晚烟站在碑旁,衣角被风轻拂,她的目光越过村头的青石巷,望向远方云霞翻涌的山峦。

“这碑不是祭祖,也不是敬神。”她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笃定。

“是我们自立的魂,立在田边,立在仓前,谁也别想抹去。”

一旁的张铁牛眼圈发红,他把帽子往下一压,粗声粗气道:“晚烟说得对。咱们自己挣的仓、修的渠,凭啥让他们一句话就撤了?当咱们白干?”

“我们不是泥巴糊的。”郑三娘揪着围裙边,拍了拍腰,“魂不在庙堂里,是在我们一手一脚种下的田里、仓里。”

沈砚之目光落在魂碑后方,那片被初霜轻覆的早稻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们若想守这片田,就必须守住‘魂’的定义。”他说,“不是一块碑,不是一句口号,而是信。”

“信什么?”有人问。

“信这片地有未来,信每一粒粮都能吃上饭桌,而不是填进税册;信咱们守得住仓口,也守得住骨头。”

林晚烟转头看他,忽然笑起来,眼神里闪着点光。

“沈砚之,你要是讲这些话早点讲,我当初就给你多分两个饭团了。”

沈砚之斜睨她一眼:“你那饭团,油还是少。”

“……啧,你非得在这时候挑嘴?”

“民以食为天,食不过关,何以守田。”

众人一听,又是一阵哄笑。

气氛虽轻松了些,可每个人都知道,真正的考验还没开始。

**

夜里,神农仓会议室灯火通明。

临时搭建的柴房如今被彻底改造成简易“仓议堂”,以魂碑为据,设立“仓主一席、民主四席、执事二席”,林晚烟提出“百人制”管理思路,计划用轮值方式选出十位“丰田守信人”,代表村民执行仓粮调配、仓票印制与水渠执纪工作。

“十个名额,我们不能光按谁喊得响来定。”林晚烟在黑板上写下一排字,“要选能干事的、有脑子的、守得住规矩的。”

“我推荐老袁头!”有人在底下喊。

“他腿脚不好……”

“可他记账记得准!去年粮交公册他一个人对出了十户错账!”

“郑三娘呢?她刀子嘴豆腐心,那会儿为守仓跟官兵吵了三天三夜。”

“可她骂人太狠了,能不能柔和点……”

“我们都推一个,再大家选出来——”

会议堂一时间吵得热火朝天,像极了春日里赶集前一夜的菜摊讨价。

沈砚之坐在一旁的竹凳上,静静听着。

直到林晚烟看向他,才懒洋洋开口:

“你不说点什么?你可是咱们‘民规十条’起草人。”

“我没资格选人。”

“为何?”

“……我识字多,怕你们说我心机重。”

“……”

众人一顿,忽地哄堂大笑。

“砚之兄,竟也有今日?”

“活该你饭团加盐。”

“今晚我给他加豆干!”

气氛在一片调侃中慢慢稳定下来。

一炷香后,十位初步推选人名单出炉,男女老少、三岗五工皆有,各执一角、互不干涉。

夜已深,林晚烟却不肯离去。

她一个人坐在魂碑后的小石台上,膝上放着一张尚未完成的地图草稿——那是她今天新补充的“水粮共调线”,将上游水道引入新田区,再结合余仓分层模型,构建一个“丰田制”后续框架。

“仓可守,水能引,但人心难测。”她低声喃喃。

身后传来脚步声。

沈砚之靠着魂碑站住,手中拿着一封未拆的密信,沉默许久才开口:

“……有人今晚闯进村外草庙,偷走了咱们的仓票刻模。”

林晚烟猛地抬头。

“谁干的?”

“衣着像是锦衣卫的人,但手法太粗,不像是内廷密探。”他顿了顿,补充道,“也许是想栽赃。”

“官的人?”

“或者……想借官的名做事。”

林晚烟握紧拳。

她不是没想过神农村的丰田制度早晚会引起朝堂注意,尤其是魂碑一立、仓票成型,已经不仅仅是村规了,而是一种制度尝试。

但她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

“不能让人知道我们仓票印模丢了。”

“我知道。”

“你能补?”

沈砚之点头:“得三日。”

“我给你两日。”

她站起身,眼神坚定。

“明天开始,我们要布防,借着选守信人的机会,把全村三十六个田组分三路巡守。”

“你不怕激起恐慌?”

“怕,但更怕明天有人来逼我们交仓,说我们偷印钱票。”她低声,“沈砚之,你不是说过吗?‘信’不只是在碑上,是人心里。”

“现在,要靠人守了。”

沈砚之望着她的眼睛,片刻后低声道:

“我来写那三十六人值守表。”

林晚烟点头:“我明日出村,去找谢二郎。”

“……他?”

“他是我们唯一一个能接上外镇渠道的人。我们得知道,是不是有人已经把我们的‘丰田制’,送上京了。”

**

与此同时。

数十里之外,南陵镇东,万载书院密阁中,一封密信被封进火漆红囊。

一名青衫少年冷静地盖下印戳。

旁边,一位中年男子看向他,眉目深沉:

“沈家那位少爷,是不是……又动了?”

少年没有回头,只道:

“林晚烟已经立魂碑了。”

“哦?”

“神农制度,进了下一步。”

中年人顿了顿,低笑一声:

“果然是……魂不死,火不熄。”

“只不过——这火若是烧进庙堂,你我……可还挡得住?”

少年静默许久,轻轻一叹。

“怕挡不住,也得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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