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节舞台上那场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如同无形的余震,在桔梗心底持续回荡,留下了一片冰冷的废墟。她精心构筑的文字世界,在周梦燃那团裹挟着茶山烟火和生命热力的风暴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那份挫败感,混合着更深沉的、对自身存在方式的质疑,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在琴凳上坐立难安。
母亲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练琴时,指尖下流淌的巴赫赋格依旧精准,却少了往日的清冷剔透,多了几分滞涩与沉重。母亲的目光像探针,扫过她苍白的脸和微微走神的眼睛。
“心浮气躁。”母亲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凌敲在琴键上,“艺术节过去了,该收心了。下周的练习曲,再错一个音,加练两小时。”
冰冷的训诫如同枷锁,反而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桔梗猛地抬起头,看向母亲镜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股从未有过的、微弱却尖锐的反抗冲动,在她冰封的心湖下涌动。她想起了操场上那道红色的闪电,想起了周梦燃冲过终点线时,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充满力量感的脊背。
“我…我想…”桔梗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破釜沉舟般的颤抖,“…早上…能不能…早半个小时起来?就…就在院子里…走走?”
琴房里瞬间死寂。母亲擦拭琴谱的手停住了,缓缓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审视着桔梗。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冰冷的失望,仿佛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走走?”母亲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荒谬感,“你的时间是用来‘走走’的?你的手,你的精力,你的每一分钟,都应该用在刀刃上!用在打磨你的技艺上!那些无谓的消耗,只会让你更虚弱,更迟钝!”她的声音陡然拔高,“看看你的指尖!昨天练习才磨破的!不好好养着,还想去‘走走’?你想让它们废掉吗?”
母亲的目光狠狠钉在桔梗贴着创可贴的指尖上,仿佛那几道细小的伤痕是罪证。桔梗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手缩回袖子里,指尖的刺痛感瞬间变得尖锐无比,混合着巨大的难堪和冰冷的绝望,将她刚刚鼓起的那点勇气彻底冻结。
她垂下头,更深的阴影笼罩住她的脸,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顺从和一片死寂的荒芜。“…知道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然而,那个渴望像一颗被深埋地下的种子,并未真正死去。母亲的反对像坚硬的冻土,反而让它积蓄了更多破土的力量。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透。青雨镇笼罩在深蓝色的薄雾里,空气清冽刺骨,吸一口,肺叶都仿佛被冻得收缩。桔梗家的小院寂静无声,只有屋檐残留的夜露偶尔滴落,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桔梗的房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她穿着单薄的睡衣,外面匆匆套了一件旧外套,赤着脚,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警惕地聆听着主屋的动静。确认母亲还在熟睡,她才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
冰冷的石板地面瞬间刺穿了脚底的皮肤,让她打了个寒噤。她咬着下唇,强忍着寒意,一步步走到院子中央。晨雾像冰冷的纱幔,缠绕着她单薄的身体。她学着记忆中周梦燃热身的样子,笨拙地抬起手臂,试图做几个伸展动作。手臂僵硬得像生了锈的零件,每一个微小的拉伸都牵扯着肩颈和后背常年伏案练琴积累的酸胀与不适,带来一阵清晰的痛楚。
她尝试着原地小跑。脚尖刚离开地面,身体就失去了平衡,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脚踝传来一阵陌生的酸软感,常年缺乏运动的下肢肌肉像棉花一样无力。她只跑了十几步,胸口就像压了一块巨石,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冰冷的空气刮擦着喉咙,带来一阵干涩的疼痛。汗水?不,是虚汗,带着寒意从额角和后背渗出。
她扶着冰冷的院墙,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细微的撕裂感。清晨的寒气无孔不入,钻进她单薄的衣衫,让她瑟瑟发抖。院子里光秃秃的石榴树枝桠在灰蓝色的天幕下伸展着扭曲的剪影,像无声的嘲笑。她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纤细、在寒冷中微微颤抖的手腕,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席卷了她。
这就是她渴望的力量?这就是她羡慕的奔跑?像周梦燃那样在阳光下自由奔跑,对她而言,竟是如此艰难、如此痛苦、甚至…如此可笑的一件事!指尖的创可贴在冰冷的空气中似乎更加僵硬,提醒着她身体的脆弱和“不务正业”的代价。一股冰冷的绝望混合着自厌的情绪,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她放弃了,像一缕被晨风轻易吹散的岚,无声地、僵硬地挪回了冰冷的房间。那扇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清冷的晨光和那个短暂而狼狈的尝试。
与此同时,在弥漫着茶香和暖意的“云栖茶坊”阁楼小房间里,气氛却是另一种凝重。
周梦燃盘腿坐在小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崭新的数学练习册。台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纸页上那些方方正正的印刷体数字和符号,也照亮了她紧锁的眉头和一张苦大仇深的小脸。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支铅笔,用力之大,指节都泛白了,染着茶色的指甲深深掐进了笔杆的软木里。
“这…这什么鬼画符啊!”她烦躁地抓了抓本就乱糟糟的头发,嘴里念念有词,“小明有8个苹果,小红有5个…问小明比小红多几个?这还用问?掰手指头都数出来了!多3个呗!可为什么非要写什么 8 - 5 = 3?脱裤子放屁嘛!”她愤愤地在答案处用力写下一个大大的“3”,笔迹几乎要戳破纸背。
然而,下一页的题目立刻让她傻了眼。
“看图列算式?这画的什么玩意儿?一堆圈圈点点…”她凑近了看,小鼻子几乎要贴到纸上,“哦,左边5个圈,右边3个叉叉…然后一个大括号…问一共多少个?”她掰着手指头,“5个圈加3个叉叉…是8个!算式…算式…”她咬着铅笔头,眉头拧成了疙瘩,“5 + 3 = 8?对!就这么写!”
她刚写完,目光扫到下一题,脸色更难看了。“填空?__+ 4 = 9?这空里填啥?”她掰着手指头,从1开始数:“1+4=5,2+4=6,3+4=7,4+4=8,5+4=9!啊!是5!”她如释重负地填上“5”,感觉像打完了一场仗,后背都渗出了一层薄汗。
可好景不长。再翻一页,是“解决问题”。
“小华第一天看了6页书,第二天比第一天多看了2页,第三天…第三天看的是前两天看的总和…问三天一共看了多少页?”周梦燃的眼睛开始发直。“第一天…6页。第二天…比第一天多2页…那就是6+2=8页?第三天…前两天总和…6+8=14页?三天一共…6+8+14=…6+8是14,14+14是…是28页?”她在草稿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数字,划拉着,嘴里嘟囔着,“6…8…14…28…感觉好大啊…小华看书这么猛吗?”
她越算越没底,烦躁地把铅笔一扔,身体重重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椅子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她仰头看着天花板,上面有几块陈年的水渍,形状像扭曲的怪兽。
“烦死了!”她哀嚎一声,用力揉着自己的脸,“这些数字,跟炒茶的火候一样难搞!火大了糊,火小了不香!这数字也是,加多了减少了,全乱套!”她想起桔梗。那个总是安安静静坐在教室里,作业本干干净净,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每次数学小测名字都排在前面,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时,声音虽然不大,但总能说出正确答案的桔梗。
她下意识地摊开自己的手。手指圆润有力,指尖和关节处染着洗不掉的深浓茶色,掌心甚至还有薄薄的茧子,那是常年帮母亲筛茶、揉捻、甚至偶尔帮忙翻炒茶叶留下的印记。这双手,可以精准地感知炒茶锅的温度,可以灵活地敲打出复杂多变的鼓点,可以抓住奔跑时瞬间的平衡…可为什么,一碰到这些印在纸上的、冰冷抽象的数字,就像被施了定身法,变得笨拙不堪?
一股从未有过的沮丧感,混合着对桔梗那种“做题家”能力的隐隐羡慕(虽然她自己绝不承认是羡慕),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头。她看着练习册上那些歪歪扭扭的数字和被她画得乱七八糟的草稿,再想想桔梗那干净整洁、答案总是正确的作业本…一种“自己好像真的不太行”的念头,像讨厌的小虫子,悄悄爬进了她一向自信满满的心房。
“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像只泄了气的皮球,重新捡起铅笔,认命般地趴回桌上,对着那本对她而言如同天书的练习册,继续与那些冰冷抽象的数字符号进行着艰难而痛苦的“搏斗”。铅笔在纸上划拉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和迷茫。阁楼窗外,清晨的阳光艰难地穿透薄雾,却驱不散她心头那片为数学成绩而升起的、沉甸甸的阴云。茶香依旧在空气中浮动,却再也无法给她带来往日的轻松与欢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