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扬的笛声在夏夜里打了个旋儿，又清晰起来。
金湘媛原本垂在石凳边的手指动了动，抬头时眼尾还沾着方才听曲儿的笑意：“是阿强的调儿，比刚才更亮堂了。“
康胜业正往灶膛里添柴，听见这话也探出头。
月光漏过槐叶，在青石板上筛出细碎光斑，阿强抱着竹笛从树影里走出来，蓝布衫的衣角被风掀起一道浅浪。
少年的鞋尖蹭了蹭地面，笛尾的红穗子在胯边晃：“我...我沿着田埂走了两圈，越吹越顺。“他忽然把笛子往两人面前递了递，“你们闻闻，笛孔里还有稻花味儿。“
金湘媛凑过去嗅了嗅，睫毛轻颤：“真的，有青草混着甜丝丝的味儿。“她转头看康胜业，眼睛亮得像含着星子，“像我们昨天插的秧苗。“
康胜业刚要应，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张大哥扛着半卷草席挤进来，额角的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淌：“康老板、金小姐！“他把草席往墙根一靠，“我家那几亩晚稻田子，明儿个得把剩下的秧苗全插完。
前儿看你们插得齐整，想着你们要是得空，帮把手？“
金湘媛刚要开口，康胜业已经按住她搁在石凳上的手背。
那手背上的血泡还没消，泛着淡粉的肿，他指尖轻轻扫过：“张大哥，湘媛...“
“我去。“金湘媛抽回手，撑着石凳站起来，发梢扫过康胜业的下巴，“昨儿插完半亩地，我夜里胳膊都没疼。“她转头对张大哥笑，“您定几点？“
张大哥搓着掌心的老茧笑：“赶早不赶晚，明儿五点半，我带俩竹篓来接你们。“他瞥了眼康胜业欲言又止的模样，压低声音补了句，“我让小明帮着搬秧苗，那小子劲儿足得很。“
康胜业望着金湘媛发亮的眼睛，到嘴边的“你身体扛不住“又咽了回去。
他想起今早翻到的止痛药瓶——她总说肝区胀是插秧时扭到了腰，可药瓶里少了的三颗药片，分明在晨光里灼得他心慌。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康胜业就听见灶房有动静。
他披了件外套出去，正撞见金湘媛踮脚够挂在梁上的竹笠，病号服的袖口滑下来，露出一截青白的手腕。
“我来。“他伸手取下竹笠，指尖触到她腕骨时顿了顿——比上周更硌手了。
金湘媛没察觉他的停顿，接过竹笠扣在头上，绳带在下巴处系了个歪歪扭扭的结：“张大哥说戴这个挡露水，秧苗叶子上的水珠落脖子里，凉得人直打颤。“她转身往门外走，又回头冲他笑，“你昨儿说要给我煮的红糖鸡蛋，装保温桶里没？“
康胜业望着她背影，喉结动了动。
保温桶就搁在灶台上，他今早特意多打了两个蛋，又加了把枸杞——红的黄的沉在琥珀色的糖水里，像田埂边开的野菊。
稻田里的雾还没散透，张大哥的竹篓已经搁在田埂上。
小明蹲在篓边数秧苗，见两人过来，猛地跳起来：“金姐姐！
康哥哥！
我昨儿跟我娘学了新童谣，等会搬秧苗时唱给你们听！“他说着就扯着嗓子哼起来，跑调的童声撞碎了晨雾：“秧苗青，稻花香，插下希望等秋黄——“
“小皮猴儿！“张大哥抄起根秧苗作势要打，自己倒先笑出了褶子，“先把秧苗分匀了，再闹！“
金湘媛脱了鞋踩进田里，泥水温温的漫过脚踝。
她捏起一撮秧苗，指尖沾着泥星子，却比任何时候都稳当。
康胜业站在她斜后方，眼尾的余光总往她那边飘——她弯腰的幅度比他小，每插三株就要直起腰缓一缓，可动作越来越利落，绿生生的秧苗在她手下排成整齐的行。
“对喽！“张大哥蹚着泥水走过来，裤脚卷到膝盖以上，“腰板儿别塌，像抱娃娃似的把秧苗送进泥里。“他指了指金湘媛刚插的那片，“看，这垄比昨儿齐整多了。“
金湘媛抹了把脸上的汗，泥手印在脸颊上画了道线：“真的？“她凑近看，睫毛上还挂着雾珠，“康哥你看，它们站得像小学生排早操。“
康胜业低头，看见泥水里的秧苗根须正缓缓舒展。
他忽然想起昨夜金湘媛靠在他肩头问的话——“等抽穗的时候，我会不会也长得很结实？“此刻望着她沾泥的笑靥，他喉间发紧，弯腰时故意让自己的影子罩住她：“比小学生精神多了，像...像小战士。“
日头爬到头顶时，最后一撮秧苗下了田。
金湘媛扶着田埂上的老柳树直起腰，指尖掐着后腰轻轻揉。
康胜业早注意到她这个动作——从上午十点开始，每过半小时就要揉上三两下。
他装作弯腰系鞋带，把保温桶从竹篓里提出来：“歇会儿，喝口糖水。“
“甜！“金湘媛喝了半杯，唇上沾着枸杞，“比城里奶茶店的甜水儿好喝多了。“她望着整整齐齐的秧田，风掀起她的裤脚，露出脚踝上淡青的血管，“康哥你看，它们在风里晃，像在跟我们道谢。“
康胜业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晨雾早散了，新插的秧苗在阳光下泛着透亮的绿，叶尖上的水珠坠下来，在水面砸出小酒窝。
远处山影青得像浸了水的玉，田埂边的野菊开得正艳，黄的白的，东一丛西一丛。
“要道谢的是我们。“他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药瓶，“它们教会我们怎么扎根。“
傍晚收工的时候，小明捧着个青里透红的桃子跑过来：“我奶奶给的，说是后山野桃树结的，可甜了！“金湘媛接过来，刚要掰成两半，小明突然捂住嘴：“哎呀我忘了！
我奶奶还说，让康哥哥和金姐姐明儿去家里吃饭，她要做酸汤鱼！“
康胜业刚要应，院外忽然传来七嘴八舌的说话声。
金湘媛擦了擦手，把桃核扔进竹篓：“好像是村头王婶的声音？“
话音未落，王婶领着三个扛铺盖卷的村民转过墙角。
王婶的花布衫被风吹得鼓鼓的：“康老板！
金小姐！
我们听说你们把老宅子改成民宿了？
我家那口子非说要来住两晚，说闻着稻田味儿睡得香！“她指了指身后的人，“这是我家二小子，这是村东头的李叔，还有...还有我家那口子！“
被指到的中年男人挠着头笑：“前儿路过看见你们插秧，那股子劲头儿啊，比我们年轻那会儿还足。“他把铺盖卷往地上一放，“我们就想住你们这儿，夜里听蛙鸣，早上看日头从山尖冒出来。“
金湘媛望着地上的铺盖卷，又看康胜业。
他眼里的惊喜还没褪，嘴角却先扬起来：“住得！
我这就去收拾西屋，被褥都是今早晒过的，还沾着太阳味儿。“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王婶，您家的酸辣椒借我用用？
晚上给大家伙儿煮碗蛋炒饭。“
夜色渐深时，民宿的窗棂透出暖黄的光。
康胜业和金湘媛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远处稻田里的蛙鸣此起彼伏。
金湘媛的头轻轻靠在他肩上，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桃子：“你说，明儿会不会有更多人来？“
“会。“康胜业望着窗子里晃动的人影，喉间的暖意漫到眼眶，“不止人，还有...还有希望。“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药瓶，指尖慢慢松开。
风掀起他的衣角，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稻花香，混着窗子里飘来的饭香，在夏夜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
石凳下的蛐蛐突然唱起来，和着远处的蛙鸣，轻轻挠着夜色的衣角。
金湘媛闭了闭眼睛，把剩下的桃肉塞进康胜业嘴里。
甜丝丝的汁水漫开时，她听见他低低的声音：“湘媛，等这些秧苗抽穗了...我们去看日出好不好？“
她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又靠了靠。
月光落下来，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落在院角那丛新开的野菊上，落在不远处整整齐齐的秧田上——那些绿色的小生命，正在泥土里悄悄拔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