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苏绣交不出罚金,原本是当堂判了十五日拘役,只是在退了堂之后,云中锦还是私下里找了甄有德,掏出自己的银子替苏绣交了罚金。
甄有德巴不得此事早早了却,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
“她一门心思要跟侯荣拼命,我想,还是让她在牢里呆三日,多静静多想想,或许能想明白一些道理。”
“的确如此。”甄有德了却一桩公案,心情大为放松,笑道,“小胳膊怎么扭得过大腿呢?今日若不是大胡子在场,这事儿可没那么容易了结。”
“大胡子?秘宗?”云中锦问道。
甄有德不答,却问:“上差如此为一个海女操碎了心,敢问上差与那苏绣,可是故交?”
“非故,新识,至交。”云中锦答道。
“至交好,至交好。”甄有德连声说好,却又语重心长说了一句,“上差初来乍到,交友还须谨慎,这个海女,不简单。”
云中锦若有所思。
大胡子分明就是秘宗的人,他现身是专为苏绣解困而来,还是另有目的?能说明苏绣也是秘宗的人吗?
今日,便是苏绣出狱的日子。
一脚跨出牢狱大门,便被震耳欲聋鞭炮声吓了一跳。
“阿姐回家啰。”
苏络领着一家人在大牢外翘首等待,连她那被打得鼻青脸肿瘸了一条腿的爹都拄着拐来了,身后还跟着一群素日里与苏绣有过锅盖交情的大爷大婶子们。
云中锦看这阵势,有些好笑又有些担忧,叮嘱苏绣,“此事之后,你该长个教训,行事需三思,不可再冲动,我可不想再在大牢里见到你。”
“是,我记住了,我也不想坐牢。”苏绣答应得十分爽快。
又问,“那个,事都了啦,撬刀可不可以还给我?”
云中锦甚是无奈地笑了笑,将撬刀递到了苏绣手中。
苏绣捧着失而复得的撬刀嘿嘿傻笑,就好似捧着个刚出生的婴儿。
“我一家人全靠它讨海谋生呐。”
“染过侯荣的血,不嫌腥臭?”
“嫌,万分嫌。但也教人看见这把撬刀就知道是染过恶人血的,再不敢来惹我。”苏绣抚着撬刀说道。
“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退一步海阔天空。”云中锦道。
“我懂。”苏绣绽开一脸的笑容,“你的意思不就是让我夹着尾巴做人吗?我又不是没有夹过,继续夹着呗。”
那笑容忽而一收,幽声说道,“可人总有夹不住尾巴的时候,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呢。将我逼到无路可退时,照样杀他个天昏地暗。你最好也提醒姓侯的,别惹我的家人。你该记得我还说过一句话,那就是,为了我的家人,在所不惜。”
言罢,又一笑,望着云中锦道,“阿锦,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你替我交的罚金,我暂且不还了,这样你就算是回了京城,也会一直惦记着海女苏绣。”
自从她知道了云中锦的身份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唤她“阿锦”,且唤得很大声,似乎想让所有人都听到,都晓得她与这位上差之间关系非同一般。
她将撬刀别在腰间,昂着头,阔着步,犹如一位打虎英雄归来。
敢于拿撬刀和侯荣拼命,就是漕江百姓心目的英雄。
“苏绣,不是说判了十五日吗?怎么三日就出来啦?”大婶子问道。
苏绣笑呵呵道,“我朝中有人呀。”
“是刑部来的上差替我阿姐交的罚金。”苏络一脸的傲气,交罚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刑部来的上差与他家的交情。
而这位上差是某位朝中大员的亲信一事,早已在漕江传得沸沸扬扬了,从街头传到街尾,云中锦已变成了宫中某位贵妃娘娘的至亲。
攀上了皇亲国戚,苏绣一家岂不是要鸡犬升天?
“我说那日为何少帮主突然改变主意,不与你计较了呢,原来还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呀。”
“苏绣,往后还是小心着些为是,毕竟你们一家还得在漕江过日子。”大爷好心提醒道。
“不怕,我朝中有人。”苏绣愈发笑得双眉弯弯。
“刑部来的上差与我阿姐就如亲姐妹一般呐。”每每苏绣说一句朝中有人,苏络便喜滋滋地补一句,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他们并不走近道回家,而是一家人簇拥着苏绣走街过巷,但凡有人问起,便轻轻松松来一句,“我朝中有人。”
尤其在经过兴隆酒家时,特意要将这句话说得又清晰又嘹亮,好让店家曹兴隆听得明白。
逛了一圈下来,身后跟着的可就不止大爷大婶子了,越来越多的人追着捧着,高喊着苏绣的名字,就差山呼万岁了。
但亦有许多人冷眼旁观,毕竟苏绣得罪的是侯荣,漕帮的梁子算是结定了,尽管侯荣表面上看来不再追究,但谁知道背后还会不会有其他了不得的动静?侯荣可不是肯轻易吃亏的人。
他在公堂上就过说,这事儿没完。
“糟啦,那日我们可是把刑部的上差得罪了的。”店小二惊呼。
曹兴隆则连声冷笑。
“他朝中有人,漕帮朝中就没人?”
“看吧,过不了多久,还得出事。”
他冷笑罢了,转头便朝着苏绣迎上去,堆着一脸笑道,“哎哟哟,苏绣姑娘,你可来啦,这几天少了你采的鲜贝,客人们都不来了呢。”
苏绣眯眼瞧了瞧曹兴隆,“那这价钱……”
“好说好说……”曹兴隆立即心领神会,“从今儿个起,你的鲜贝全都涨十文钱,锅盖六十文一斤。毕竟你朝中有人嘛,”
“那,这就说定了哟,大爷大婶子们可都听见啦。”苏绣笑得合不拢嘴。
闹了这一出,别说费了半天功夫与侯一春谈好的鲜货摊没了,就连原本交的那一两定银也算是白瞎了。
一切还得从头再来,兴隆洒家这个大主顾当然不能丢。
“上差那里,还得相烦苏绣姑娘替我说说好话呀。”曹兴荣陪着小心道。
“没问题。”苏绣打着保票,“她与我打小就是手帕交,最肯听我的话。”
却有个食客凑了上来,问道,“我知道你这海女打小就在漕江长大,倒是说说看,怎么与刑部来的上差成了手帕交的?莫不是也和陈参军一样是个莫须有的亲戚?”
苏绣怔了怔,谎言被当场戳穿的尴尬转瞬即逝,随即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亦是姓云,是知州大人的内侄,少小时在漕江住过两年。我们就是那时相识成手帕交的,现在算是老友重逢分外亲吧。”
谎话说来脸不红心不跳,淡定得犹如真的一样。
“如若不然,我阿姐敢拿撬刀跟侯荣拼命?还不是因为我们朝中有人?如若不然,那侯荣会在公堂上改变主意不计较了?还不是因为他也不敢惹上差嘛。如若不然,上差会替我阿姐交罚金,让我阿姐只坐三天牢?”
苏络亦是说得理直气壮,让所有人相信,苏家人从此站起来啦。
“得得得,你朝中有人,我惹不起。”食客落荒而逃。
苏绣摸了摸腰间的撬刀,嘀咕了一句,“老伙计,还得仰仗你随我多采些上好的鲜贝才是。”
“阿姐,这撬刀沾了侯荣的血,不吉利。”苏络小声说道。
“不,我觉得甚好。有了坏人的血祭刀,不信采不到更多更好的鲜贝。”苏绣信心满满。
“嗯呢,也让侯荣看到阿姐的撬刀就想起沾过他的血,教他从今往后离我们苏家人远一点,大家相安无事便罢,否则要他好看。”苏络笑道。
苏绣爽朗的笑声在漕江城大街小巷回荡。
唯有苏缨仍是忧心忡忡,苏绣拉着她的手摇晃着,宽慰道,“姐你放心,相信从今往后,侯荣再也不敢来惹我们了。谁叫我们朝中有人呢?”
她笑着,大声冲着大街小巷,发泄似地大喊:“我苏绣,朝中有人,谁敢来犯,撬刀问候。”
追随者们跟着高呼:“谁敢来犯,撬刀问候。”
她这才发现,这些追随者们竟然全都学着她,人手一把撬刀别在腰间,而街市里的撬刀一时之间已然卖断了货。
云中锦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身旁依旧紧跟着张捕头。
“上差,这苏绣是不是太过火了?拿着鸡毛当令箭了还……”张捕头嗤笑着,意识到不对,立即改口道,“上差您不是鸡毛,您是令箭,您……”
越说越乱,只得打了自己一嘴巴,“瞧我这臭嘴,就是不会说话,上差您别往心里去。”
这笨拙的样子,与在公堂上瞬间搜出大膀子身上毒针的麻利劲大相径庭。
云中锦笑了笑,并不以为意。
她明白苏绣急于向众人表明“朝中有人”的小心思,不过是忌惮于漕帮的报复,将她
当做了对付漕帮的挡箭牌罢了。
她并不想拆穿苏绣的谎言,若是能从此保得苏家人的平安,倒也无伤大雅,就随苏绣编去吧。
“张捕头,别管苏绣了,还是跟我去码头看看吧。”
“可,上差每日都去码头,又有什么好看的?”张捕头听见要去码头,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张捕头。”云中锦正色道:“想必你也希望我这上差早点离开漕江,那便助我早日查清覆舟案,我能早日回京复命,你也不用这么辛苦在我面前处处赔着小心了,不是吗?”
张捕头被说中了心思,嘿嘿地笑。
云中锦暗叹了一声。
除了苏绣,那个无端出现又消失的神秘小仵作,那个对侯荣起了震慑作用的大胡子背后的秘宗虫爷,突然死亡的贵生以及畏罪自杀的大膀子,那个看起来甚是机灵的顺子,还有战战兢兢说话总是藏头露尾的甄有德,这所有人的背后,似乎都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她相信这一切都与覆舟案有关,可是,至今毫无头绪,似一团乱麻无从下手。
她想,且将这团乱麻抛开去,一切还须从源头开始,那便是海水之下的沉船,以及至今未能上岸的九具女尸。
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得想办法让女尸上岸要紧,否则真的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当尸体被海鱼啃食殆尽之后,一切都将消失。
海风吹来,似有清脆的铃声叮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