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爸爸,我总会下意识地环顾这个房间。他生前一直住在这里。大约十年前,他和妈妈分房睡了,理由是妈妈神经衰弱,睡眠轻,而爸爸打呼噜严重,只好分开休息。当然,这是他们给我的冠冕堂皇的解释,至于真实原因,我从没深究过。
为什么要深究呢?大人的世界自有他们的逻辑。他们都深深地爱着我,这就足够了。不同于妈妈那种“望女成凤”的严苛,爸爸的爱更像是蜜糖,从小就让我觉得甘之如饴。
“你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小时候,爸爸妈妈的同事们总爱逗问我这个无聊的问题,问的时候,还带着点揶揄的笑意看向我身边的大人。我情商不高,不懂得要回答“既爱爸爸,也爱妈妈”这样的标准答案,每次都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喜欢爸爸。”
可真要说清楚我喜欢爸爸什么,我却又说不上来。他不是那种耀眼的人——一个普通的大学教授,不富有,不风趣,身材臃肿,兴趣平淡,甚至可以说有点无趣。但他那种不动声色的陪伴和包容,总能让我感到踏实和安心。
爸爸出生在上海,我爷爷曾是资本家。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这样的出身反而成了负担。他三十岁以前是天之骄子,三十岁以后便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我们父女相差四十一岁,我上小学时,他早已收起了少年气,活成了一位严谨克制、温和低调的文人。
他大学读的是油画,后来转向中国美术史研究。可他身上几乎没有艺术家的洒脱。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也不热衷社交。他一辈子只坚持了两样爱好——听京剧和修自行车。
听京剧,是从爷爷那里继承的。爷爷年轻时还能登台扮戏,而爸爸只是喜欢听听;修自行车,则是在“五七干校”磨炼出来的本领,也磨出了他一生的谦和与耐心。
爸爸的生活非常简单,但也正因如此,他对家庭的投入几乎是全心全意的。他不是那种“炫爸”,从不主动表达育儿理念,但他的爱渗进我成长中的每一个角落。
小时候我身体比较弱,时常感冒。一咳嗽,他立刻化身“居家神医”,祭出三招:熬梨水、煮姜汤、盖厚被。他总说:“发汗排毒,土法最灵。”
我有时被姜汤辣得直跳脚:“你喝吧,我不喝!”
他则一边拿着碗追着我跑,一边念叨:“喝,必须喝,我陪你喝。”
他也特别会“藏钱”。从小到大,任何时候我零花钱不够用,就会偷偷去掏他的兜。有一次,他被我搜刮得实在不剩啥了,有点儿急眼,但还是笑眯眯地说:“你就会搜刮我,下次我得把这点可怜的零花钱藏鞋里,看你怕不怕臭。”
“我可不嫌弃你!”我得意地说。
“嘿,那我藏你妈的书里,看你还敢不敢拿!”他点着我脑门儿说。
“我是不敢拿……但我会逼着你去给我拿,所以你藏也白藏!”我嬉皮笑脸地回敬。
爸爸确实是拿我没办法,尤其是我一撒娇耍赖,他就彻底缴械投降。
上小学那会儿,我在学校兴趣小组学会了下象棋,回家就总缠着爸爸陪我“一决胜负”。可我不但是臭棋篓子,还总耍赖。妈妈曾偷偷用录像机录下我们“斗智斗勇”的全过程,放给我看时我都不好意思看下去,而他却乐此不疲,一盘接一盘地陪我下。
从小到大,每次放学回家,一进门他第一句话永远是:“饿不饿?累不累?冷不冷?热不热?”和妈妈那句“今天考得怎么样?分数出来了吗?”简直天差地别。
记得我上初中那年,有次考试考砸了,回家偷偷溜进他房间,一脸无辜地掏出试卷。他看都没看,拿起笔就签了字。
“你不看看分数?”我睁大眼睛问。
“看你表情就知道几分了。”他一边签,一边淡定地说。
现在想想,如果没有爸爸常年在暗中“放水”,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妈妈的步步紧逼中“存活”下来。
当然,他也有他的固执。周末他总拉我骑车去家属区食堂吃炸酱面,说那酱是“黄金比例”。我抱怨说:“都吃了好几年了,你不腻吗?”
他淡定地说:“就这味,百吃不厌。”
“你怎么不学着自己做?炸酱面又不难。”我很好奇他为什么对炸酱面如此情有独钟,却不肯自己下厨。
“我怕学会了你妈天天让我做饭。”他故作狡黠地回答。
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没凶过我,更没打过我。唯一一次“对我狠心”,是六岁那年,他拉着我从北海后街一路走回家,整整走了二十几站。途中我央求他给我买根冰棍,他坚决不许,说是要“锻炼”我的意志。回家后他兴冲冲地向妈妈邀功:“我没惯她,连冰棍都没买!”结果换来妈妈一句:“她都快晒蔫了,还不让买冰棍?中暑了怎么办?”
这么多年,我记不清他有没有给我买过什么贵重的礼物,也不记得他说过什么感人肺腑的话。但我记得,天冷了他会叮嘱我多穿一件,生病了他比我还紧张,难过时他总是坐在我身边,默默地陪着。
爸爸的爱,从来不喧哗,不铺张,却在我生命里长久流淌。像一条山间的小溪,安静、温润,从未干涸。
可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像被人一把揪住,在掌心里反复碾压,挤得生疼。眼泪止不住地滑下来,脸颊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湿透。
我歪着脑袋,呆呆地坐在椅子里,看着桌上那盘切好的水蜜桃,毫无食欲。
自从两年前,爸爸从这个房间走出去、再也没有回来的那个下午开始,我的世界就变得灰暗极了。
再也没有人,在我怕打针时帮我挡着护士,替我说:“她不是怕,是敏感”;
再也没有人,在我早晨赖床时小声说:“再睡五分钟,我帮你挡着你妈”;
再也没有人,在我犯错被训时偷偷递过来一颗糖,眼神里写着:“别怕,有我在。”
我知道,爸爸是真的不在了。
“为什么我爱的人都要离开我?”我突然被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这个问题吓了一跳。以前我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
我从抽屉里掏出日记本,翻到刚写下今天日期的那一页,然后用特大号字体写下那句话:
为什么我爱的人都要离开我?
“昕恬,快睡觉吧,都十一点多了!”妈妈在门外高声喊。
“好的,我马上就睡!”我扭头冲着门外回答一声,然后回身坐正,用双手的大拇指使劲按了按太阳穴,试图集中精神。我需要好好地想一想这个问题。
爸爸走了,肇林洈也离开了,妈妈年纪大了,早晚也要离开……我又没有兄弟姐妹,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也没见过……天哪,我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昕恬,怎么还不出来洗漱?”妈妈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那声音此刻竟盖过了我的恐惧。
“来啦,来啦——”平时让我反感的催促声,这时候却让我无端地感到一丝安慰。
我合上日记本,无奈地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就在我伸出右手,刚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脑后突然掠过一股凉气——那好像是来自一双栗色、像小灯一样的眼睛。
空气中,隐隐能嗅到一缕腥味;我的双肩一沉,仿佛有一对毛茸茸的黑爪搭了上来。
狼王!
我在心里惊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