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身,合上日记本,把它塞进抽屉最里面。然后去洗脸、刷牙,穿上一件白衬衫,外加一件开襟的浅灰色线衣,再配一条深灰色西裤——第一天去新公司上班,得穿得正式些。
镜子里的我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这一身灰白配色,倒是和我现在的心情不谋而合——有点灰,有点沉。
我心里清楚,那些梦留下的印记还在,像被烧过的木头表面,虽然已经冷却,却永远改变了纹理。
我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本不想惊扰妈妈,没想到她已经起了,正在厨房里忙着包饺子。
“咦?妈,你怎么大早上包饺子呀?”我一边走进浴室,一边随口问了一句。
“是给你张姨包的,她昨天又没吃上中午饭。唉,这个家闹的……”妈妈的声音从厨房里飘过来,夹着一点叹气。
张姨是住我们对门的邻居,也就是邓婧的妈妈。
邓婧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她比我小一岁。准确地说,是从她出生起就住在我家正对门的那个小女孩。她有一张干净温婉的鹅蛋脸,皮肤白得透明,睫毛纤长,笑起来像风吹过池塘,漾起一圈圈不动声色的涟漪。她身形瘦削纤细,站在人群里像一根半透明的风铃草,声音轻,动作也轻,总给人一种小心翼翼、不敢惊扰世界的感觉。
她从小就很安静,甚至安静得有些“诡异”。别人都在楼下追逐打闹、跳皮筋,扔沙包,跳房子,她却总是一个人坐在单元门口的台阶上看书,或者悄悄躲在楼前的树阴里画画。我小时候不太懂她,觉得她像生活在另一个频道的生物,有时明明近在咫尺,却感觉怎么也靠不近。
她不善言辞,不擅长表达情绪,更不懂得如何在人际中周旋。她的世界像是用毛玻璃隔开了声音的回音,什么都听得见,却什么都不回应。数学是她永远的敌人,但她的作文常常让语文老师念到眼角泛红。她写爸爸妈妈,写雨水,写傍晚坐在公交车里的老人,写她从没说出口的孤独,一笔一画都像是印落在纸上的情绪,细密而忧伤。
邓婧从小几乎没有朋友,唯一一个能跟她交流的人就是我。我们时常在一起搭积木,看画报,听广播剧,写作业。可即便是她能跟在我身边做这做那,却也很少说话,更不会跟我分享她内心的想法。虽然也是家里的独女,但跟我不一样,她爸爸并不怎么把她当回事,工作忙起来的时候经常见不到人影。
邓婧的妈妈,也就是张姨,个性十分好强。年轻时人长得很漂亮,在街坊邻里的眼中是个活得十分精致的女人。她也不怎么管邓婧,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自己身上。
可惜这个要强的女人命不好,在邓婧高二那年突然脑中风,虽然抢救及时,但从此半身不遂。嘴歪眼斜,走路更是一瘸一拐的。
那场变故几乎改变了邓婧整个人生的走向。她原本成绩并不差,可那一年,为了照顾突然中风的母亲,她频繁请假,在家与学校两头奔波,复习节奏被彻底打乱。高考那年,她连一个211都没考上,只进了一所普通本科。
她的爸爸起初还算尽心尽力,洗衣做饭,无怨无悔地照顾妻子,可这几年渐渐变了。周末常常不回家,嘴上说是加班,邻里之间却早有耳语,说他与单位里的一位已婚女下属走得很近。
张姨什么也不说,每天坐在自家的客厅里发呆,眼神一天比一天呆板,像窗外那盆落了灰的绿萝,在无声无息间慢慢枯萎。
邓婧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只是她早就习惯了把情绪往心里吞。她就像被雪压弯的小树枝,哪怕压得不堪一击,也从不发出声响。
如今她大学毕业了,工作没着落,只能一边在家照顾母亲,一边准备考研。日子过得像踩在棉花上,不稳不实,还得强撑出一副“没事”的模样。
我和邓婧的关系,一直有些微妙。从小她就安安静静地粘在我身边,你说她是发小吧,她对我的依赖感却太过强烈,强烈到让我无法把她当作普通朋友。好像一旦把她归入“朋友”的范畴,便是对她那份无言信任的背叛。
可你要说她是妹妹,她又从不向我袒露内心,总像在有意无意地维持某种距离。她像月光下的一汪水,看上去温柔安静,实则无人能真正靠近。
而我,从小就不缺朋友,自然也常常忽略了身边这个悄无声息的女孩。说实话,有时候我甚至会在不经意间刻意避开她。她身上有一种暗戳戳的幽怨气息,总能轻而易举地击中我内心最软弱的地方,让我好不容易攒起的好心情瞬间低落。
最近这半年,我几乎没怎么主动去找过她。不是忘了她,而是我自己的生活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不想再被她那些沉甸甸的烦心事拖进去。
可刚才听到妈妈说起张姨,我忽然意识到,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在楼道里见过她了。按说我们住对门,她又整天在家复习,怎么可能完全碰不到呢?除非——她也在躲着我。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邓婧是那种宁愿自己难受也不打扰别人的人。如果她在刻意避开我,那一定不是因为厌烦,而是感知到了我的局促与疲惫,所以默默退开,给我留出空间。
“妈,饺子煮好了我给她们端过去吧。”我一边洗脸一边说,脑海中浮现出邓婧那张安静、清瘦、与世无争的脸。
“你别管了,吃了早点赶紧去上班!”妈妈在厨房催着。
“没事,我晚不了。我好久没见到她了。”我坚持着,一边擦干脸,一边拿出一个干净的大盘子。
“可不是嘛,我最近也没顾上她们母女俩,还是昨天在楼道里遇见张大妈,才听说她爸搬出去住了。”妈妈说着,开始往锅里下饺子。
“啊?邓叔叔怎么能这样啊!”我心里一紧,开始真切地为邓婧担忧了。
“哎,没法说啊。当年他们俩多般配!出双入对,羡煞旁人。张大妈那时候还背地里嘀咕,说他们光顾着你侬我侬,对孩子倒没上多少心,导致邓婧从小就没什么安全感。现在倒好,一个倒下了,一个就抽身飞了。你说这人啊……”
妈妈还在厨房里一边煮饺子一边絮叨,我已经端起她刚装好的那一盘冒着热气的饺子,推开门,走出了家门。